張鶴卿仰頭長歎,“相公相公,我如今哪是什麼相公,不過區區一尚書耳。”
“相公何必妄自菲薄,下官聽聞陛下已敕封淑妃為後,想來相公複位隻在早晚。”
張鶴卿哼道:“她倒是志得意滿,我這裡還是清鍋冷竈呢,複位談何容易。”
張鶴卿早欲扶持鄭王而投誠淑妃,如今也算成功一半。但因百裡敬一案中“失職”罪被罷相,如今就算天子不欲嚴懲,公孫弘等人又豈會容他輕易複相?
程迩寬言道:“相公雖暫被免相,但陛下已命相公為鄭王傅,一旦中宮正位,鄭王便是嫡子。焉知今日之鄭王傅,來日不是太子太子傅,帝王傅?”
“行遠還是太年輕了。”張鶴卿才坐直身,程迩已為他斟上了酒,張鶴卿砸一口酒複歎,“朝堂譬如對弈,走一看三方能長久。天子六子,鄭王最幼,且當初纣王母為妾時生微子啟,為後而生纣王,雖一母所生,卻嫡庶有别,因此纣王得位。焉知公孫弘等來日不以此相阻?這些說得都早了,太子如今穩如泰山,要改弦更張談何容易!”
程迩笑道:“相公思慮深遠,下官誠不能及。鄭王雖幼,卻恰恰好在這個‘幼’字上,相公與陛下看中的豈非正是此字?”
張鶴卿忍不住大笑,“叫我怎麼說你呢?行遠目光如炬。不錯,鄭王年幼,天子不忌,也才有我‘輔佐’的餘地。但目下看來,太子雖失聖心,要想廢黜出師無名,陛下似乎也隻有打壓之心。”
“那就一直打壓下去也未嘗不可。”
張鶴卿覺得與此人談話果真身心舒暢,伸手點一點他笑道:“行遠奇才。我如今仍有不解,當日淑妃向我問策,你是如何知道薛懷恩有異的?”
程迩閃了閃目光,笑說:“淑妃娘子所圖不小,必定需要抓個大把柄,才能迫得薛劉氏僞證。在這官場上,要抓人把柄,從來在‘抓’而不在‘有’,就算沒有,也可以無中生有。何況薛懷恩官居從三品,把守重鎮,如此人物,豈會純白無垢?”
“你又怎知陛下此番會召陸元真呢?平心而論,陸元真這個人,不食煙火,不近人情。我早先是并沒有結交之心的。”
“不食煙火,不近人情...”程迩舉杯飲酒,不知望向何處,“這世上真正不近人情者,心中往往有一個‘道’,他們堅守着這個不知所謂的‘道’,冥頑不靈,令人厭憎!”
他難得露出猙獰一面,切齒而言,叫張鶴卿也不禁揚起了眉,但他轉瞬又恢複了那副一貫謙遜溫和的模樣。
“陸元真避世深山,貌似神仙,卻越隐聲名越顯,嘿,不過待價而沽罷了。相公許他立後之功國師之名,他又豈會坐失良機呢?陛下問法多年,可曾有佛光普照?如此,也該想起我泱泱國教。”
兩人痛快喝了一番酒,程迩将回長安,張鶴卿醉醺醺拍他肩,又歎說:“今日這番酒後,不知何時才能恣肆暢飲了!”程迩不解問何故,張鶴卿歪歪倒倒,笑說:“古有易牙烹子,今我舍身成仁!”被兩名美人攙扶了下去。
數日後,欽天監将推算的吉日上報天子,将在六月末舉行封後大典,有司立馬緊鑼密鼓地籌備了起來,六局二十四司也各自忙碌,為新後制作受冊袆衣等一幹物事。
大典臨近時,遠在東都的普蓮三藏法師忽至九成宮求見天子。天下聞名的大德高僧,天子不好推拒,将他迎入殿中,起身親自比手讓座,問:“老法師何故來此?”
普蓮法師須眉蒼蒼,雙目失明,被一名年輕弟子攙扶入殿,聽天子相請并未入座,撒了弟子的手,合掌行禮,“貧僧受先帝敕譯經,而今年邁力衰,目不能視,自愧有負皇恩。幸者有生之年,将《大波若經》六百卷翻譯完畢,諸佛智慧盡在此經,貧僧餘願已了,欲奏明天子,傳谕天下,弘揚大法。”注②
天子聽說如此,肅穆叢生,見他帶來的十餘口木箱,個個大能容人,感慨道:“法師功德無量,朕即刻書敕弘法,普化衆生,盡浴佛光!”
他命馮寶準備,老法師長念佛号緻謝,又說:“貧僧另有一事欲奏天子,當念貧僧座下弟子慧葉,譯經六十部,其中十二部,貧僧将譯本原卷帶來,希望藏于蓮華寺。”
天子聽他提到蓮華寺和慧葉,心下頓時狂怒,愠聲問:“這是為何?他翻譯的經書既存放西山寺,何必又搬去蓮華寺?”
“因為蓮華寺為先皇後追福所立,故有此請。”
“法師僭越了!”
天子忍不住揚聲呵斥,怒沖沖回到榻上坐下,普蓮法師仍不疾不徐,“西山寺藏本乃貧僧弟子慧葉謄抄者,并非原卷。”
“貧僧帶來的十二部原卷,乃先皇後親自所譯,親筆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