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對面甲胄在身高舉劍戟的謀逆者,變成了自己的兒子成昭!
他怒不可遏。
在悲憤絕望中驚醒。
四肢的麻痹如同小蟲遊走在肌膚底下,天子心中湧動着躁郁。
張鶴卿平靜地跪坐着,看着阖目漠然靜坐的天子眉宇間逐漸浮現的戾氣。
終于,天子睜開了眼,冷漠地吐出兩個字。
“詳查!”
張鶴卿微微欠身,“是。”他略顯悲凄地說,“百裡敬乃臣舉薦,他的死也是臣的遺憾。陛下卧榻之時,臣就在想,若他未死,龍體何緻兇險如斯...”
天子聽他聲帶哽咽,再擡眸時,眼中淚光閃爍,不由心頭微軟。
此人謙卑溫柔,雖已年過不惑,卻膚色如雪面若好女,望之不過三十許。他知道朝上許多大臣都暗地裡瞧不起這個出身卑微相貌陰柔的近臣,說他貌如兔,性如狐,賤如鼠,但天子知道,這個人對自己是何等一片忠心。
當他尚是晉王時,張鶴卿就在他身旁侍奉,是他偶然在長安街頭見其為惡少所圍,一時憐憫才收用身邊,連個正經官職也沒有,隻是一名侍奉翰墨的仆從。
長兄因謀反被廢後,先帝欲另立東宮。彼時二兄魏王備受父皇寵愛,禮秩超越諸子,幾乎是入嗣的不二人選。然而正因魏王之寵,讓廢太子倍感威脅,最終铤而走險,因此父皇一時徘徊未決。但魏王的鋒芒卻已對準了同為嫡子的自己。
先帝為難之下,決心讓二子同參朝政。在初次上朝時,天色尚暗,張鶴卿那時舉燈陪伴在側。途經禦溝,正與他那位二兄魏王狹路相逢。
魏王攏袖而立,面上微笑神秘,“七郎也來上朝麼?”
他尚未反應過來,手中笏闆卻被人奪走,“咚”一聲抛進了橋下禦溝中。
魏王的聲音恻恻在耳邊響起,“七郎,莫與阿兄争,你還小,如何争得過阿兄?”
他看着魏王離去的背影,一股涼意爬滿了背脊,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這時卻聽一陣巨大的水聲,燈籠被抛在橋上,執燈的張鶴卿已躍入了禦溝,不遠處無數人影駐足朝此方矚目。
他突然明白過來。
看着張鶴卿在冰寒刺骨的水中一次次浮沉摸索,一次又一次,他探出水面吸一口氣,又再度潛入水中,一次又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有人為自己奮不顧身,那種内心的震撼至今不能平息。當張鶴卿面色青紫地爬上岸邊,他彎腰過去接過玉笏時,張鶴卿對着他擠出一個微笑,用顫抖而微弱的聲音說:“大王,這是個機會...”
那一天他上朝遲到,先帝面色陰沉地責問他因何來遲。他跪在殿中,雙目含淚,卻默然不語。先帝心生狐疑。
果然次日先帝召見了他,愛憐地撫摸着他的背說:“七郎有委屈,為何不對阿耶言說?”
他将臉埋在父親膝上,抽噎道:“不忍阿兄受責。”
先帝那時目露欣慰,他的耳邊卻響起張鶴卿的聲音,“水善利萬物而不争,大王此時的不争,就是大争!”
張鶴卿猜得沒錯。從無數厮殺中走來的父親,害怕皇室中血腥的悲劇再度發生,因此他想要一位萬物不争仁善如水的未來之君,如此才能保全皇室中每一條血脈,才能向天下證明,神器威嚴,不容謀奪。
後來他終于坐上了太子之位,張鶴卿卻落下了腿寒之症。甚至二十餘年下來,并沒有娶妻納妾誕下子嗣,這樣隐約的委屈,他心裡都明白。因此對這個人,他始終報以最深的信賴與保護。
天子看着他柔聲說:“前些時候風風雨雨,你的腿怕是不好受吧。”
張鶴卿愣了一下,像是有些感動,卻壓着情緒謙恭道:“臣這點小毛病,并不礙事。”
天子道:“怎麼不礙事呢?朕聽說朕病中,太子侍疾不眠,你們在甘露門外冒雨跪求太子以國本為要,回去你的膝蓋就腫了,卻還是在政事堂守了二十來日。”
張鶴卿頗難堪地笑笑,“這等小事,是哪個好事之徒傳到大家耳裡,也不怕擾了大家的安甯。”
天子微笑說:“不過是太醫說漏嘴罷了。”他聲音放軟,“望仙,這些年辛苦你了。”
張鶴卿快速以袖掩了掩眼眸,垂下頭去,“臣卑若草芥,臣無陛下,如魚陷涸澤,藤蘿失木,談何辛苦...”
天子點一點頭,傳内侍取來宮中藏藥賜給張鶴卿,便疲憊揮袖令其退下。張鶴卿躬身退出甘露殿外,正有一美人牽着小童迤逦而來,急忙閃讓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