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禮時,那名方才位于第四位的宮女忽而腳下不穩摔了一跤,恰将一旁的白釉纏枝蓮紋梅瓶打翻,瓶中之水随着碎瓷片四處紛飛,撒了衆人一身。
”放肆!“南枝呵斥一聲:”竟敢驚吓郡主!“
那宮女立即跪下,連連叩頭:”郡主饒命,奴婢是不小心的,郡主饒命!“
許清禾拂去身上沾染的枝葉,望了眼窗外,外面已經金烏西沉,暖黃的光透過窗棂滲透進來,給室内都渡上了一層暖意。
”旁人都下去吧,你今夜便跪在此處,長長記性。“
入夜後,許清禾寝殿之内從不留燈,外間也從來隻有南枝守夜。
那名宮女便默然跪在門口,初時還有泣音,後來便隻沉默着低頭了。
等四更天一到,外面傳來一慢三快的打更聲,帳中的許清禾便睜開了眼。
她掀被起身,用金鈎将幔帳勾起,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外間的南枝便也起了身,将那名仍在跪着的宮女扶到裡間,讓她在郡主的床前坐下。
此時此刻,後宮之中一片寂靜,穹頂中一輪圓月,在庭院裡撒下一把清輝。
那宮女擡頭,借着漫進來的清冷月華和昏黃燭火看清了眼前之人,而後眼眶一熱,竟無聲地落起淚來。
許清禾默然,将姑娘攬進自己懷中,輕拍後背安撫。
她與南枝都沒想到,那日那個當街攔路的婦人,原來竟是個刻意盤起發髻掩蓋了真實年齡的小姑娘。
看她這瘦小的模樣,興許都還不到十五歲。
“郡主姐姐,我被追殺了一路,隻能扮作婦人模樣逃開追蹤。我知曉在這世上如今唯有郡主一人可信,便一路入京,郡主生辰那日,是我能見到郡主的唯一機會,不得已當街攔路,卻不想給了那些刺客可乘之機......”
一個孤女,躲過重重追殺自南境入京,所行畢竟坎坷,這一路上到底經曆了什麼,也隻有她自己知曉了。
許清禾并不會安慰人,但面對懷裡這個哭個不停的小姑娘,還是軟聲道:“南日之事與你無關,即便沒有你,他們也會出手。”
小姑娘埋在她懷裡嗚嗚咽咽地哭,她與南枝聽了,難免想到從前。
這是千裡而來的南境軍遺屬,也是她們在京中與南境、與曾經過往的唯一關聯。
年少的時光有家人相伴、好友作陪,沐浴的是煦煦暖陽,接受的是濃濃關愛,而現如今,深宮之中如履薄冰,曾經的一切都已經離她們遠去,如同細雨過後的山中雲霧,叫人隻能望見而不能觸碰。
等那姑娘哭夠了,許清禾才又問了她一些關于南境軍中的瑣事,名為關切,實為試探。
那姑娘心中也清楚,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最後,許清禾先問起她是如何被衛澈尋到的。
“我一路入京,恰好趕上公主生辰,便欲與公主相見,當時編出來的借口半真半假,但我确實是沒有銀錢了。好在有個珍品閣,老闆良善,便将我留下做工,還許我住在工坊。
”那日是初一,鋪子便已經開了張,我上工時冷不防撞見一群貴族子弟來此消遣。他們非說我撞了人要向我索賠,又屢次調戲于我,好在其中也有衛世子在,便将我解救出來。“
”衛澈?他如何能夠一眼将你認出?“
就連曾與她見過面的南枝,也是在幾次相看之下從六人之中将人認出來的,衛澈都沒見過人,如何就能一眼認出呢?
那姑娘想了想,低聲道:“衛世子說,是他命人找當時親曆之人畫了我的畫像,他又過目不忘,故而能将我一眼認出。”
然而事實卻是,衛澈當日也是中國親曆者之一,當街攔路與此刻行兇發生之時,他都在場。
畫像尋人是慣常手法,許清禾不疑有他。
“那你此行入京,所為何事?”
這才是她一心要将人找到的最終目的,也是這姑娘入京的目的。
那姑娘忽而止了哭聲,跪伏在地。
“我名林曉,此行入京但為完成兄長遺願,以求心安。”
“那...”許清禾攥緊了手,似有所感,輕聲問:“你兄長姓甚名誰?”
林曉擡頭,淚眼盈盈,雙眸卻十分堅定:“我兄長便是謝将軍手下副将,孟晨。”
許清禾手上驟然失了力道,堅硬的指甲劃過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六年前南境之戰,父王母妃率五萬精銳包抄敵軍,卻不想情報有誤,竟被敵軍反向圍剿,最終無一人生還。
軍不可一日無統帥,往日南境軍在南安王夫婦之下,最有話語權之人便是謝祁的父親謝懷遠,于是此後的南境軍便由謝懷遠暫時統領。
一年後,朝中忽然有人狀告謝懷遠通敵叛國緻南安王夫婦與五萬南境軍戰死,人證物證具在,而謝懷羽手下副将孟晨,便是人證之一。
想起兄長,林曉眼眶又是一熱,見面前之人稍有愣怔,她便再次伏地叩首:
“郡主,我兄長當初被逼無奈做了僞證,害死南安王夫婦與五萬南境軍之人,實際并非是謝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