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年望向他,又見面了。
柏克恭沒看她,喉結卻滑動一遭,下意識想擡眸說好久不見,可才過去一個月,這四個字太淺顯蒼白。
文海平沒說卓年是T大的學生,隻告訴柏克恭書店的地址,說卓年在這裡兼職:“也不算兼職了,實際是叫她有意識休息,讓她來到一間可以随時說話、随時散步打瞌睡的自習室。”
在一家書店的重逢,不用去揣測彼此的來意。卓年同欲言又止的柏克恭點頭緻意,算是打了招呼。
她攙扶谷幺秀去選書。
谷幺秀選了一本紅色漆皮的《博弈論》教材。
卓年幫她拆開塑封,拿去前台掃了一下碼。
谷幺秀瞥一眼收銀機器:“我好像見過這新奇玩意,但是我忘記了,它還會像自行車鈴一樣滴滴響诶!”
很快注意力便被書中的邏輯奪去了。
卓年拿出錢包付了款,雖然這是谷幺秀家的書店,但終究所有的書都面向顧客,拆了塑封的書不可能放回去,也不可能再轉賣。
書店流水也要配平。
柏克恭将聞月鳴的詩集方方正正擺在桌面,雙臂交疊在書上。
俯下身,頭埋在手臂裡,雙眸失神地盯着她收回錢包。
盯着她微笑轉身,被谷幺秀招呼過去答疑。
“不完全信息博弈?嗯……”卓年思考了下,“我在大二時有學過這門課,舉個例子,像是你和鄰居阿哥,鄰居阿哥暗戀你,你有答應他和拒絕他兩種選擇。”
她低頭畫了張樹形圖,半紮發劃過肩側:“他隻知道哪種選擇對他有利,卻不清楚你所面臨的家庭困境,拿不準哪種選擇對你是最好,你們之間就存在不完全信息博弈……”
她實在是很溫柔,很善良,很優秀的女孩,柏克恭想。
文海平說得對,有人對她友達以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友達以上,他一個人接受這點就行了,沒必要讓卓年也與他懷有同樣的心思。
來書店前,他回寝室洗了個澡,換上合身又正式的西裝。
沒打領帶,不系襯衫頂扣,幹淨利索,自有一番逍遙痞帥的落拓勁兒。
想着即将再見卓年,給她留下個精神印象。
他對着路邊櫥窗的玻璃反光照了下,手機震動,接到來自親爸的電話。
沒有備注,隻是一連串令他心煩的數字。
電話接通,柏克恭沒出聲,甚至懶得放在耳邊。
隻開了擴音将手機随手甩在草地上,他提一下褲管,大喇喇地蹲坐在綠化叢邊。
“你在做什麼?打工?”
柏祖承透過聽筒,聽見路邊音箱的甩賣廣告以及川流不息的汽車鳴笛。
呵。
在做什麼?在想象我面前的不是手機,而是大狗屎,這樣我能忍住不和你對嗆。
柏克恭沒将心聲說出來,等着柏祖承朝他放屁。
“算了,不說話也沒事兒,你知道這回事兒就行。我老婆下周去B市,我不想她打車來回跑,你租輛車去接她吧。”
柏克恭舔一下嘴角,意料之中的使喚給他氣笑了。
“你老婆來旅遊,怎麼不讓你和她的兒子接?你們當那兒子是大狗屎放一邊臭着啊?”
“混賬玩意給小禮道歉!你這麼沒禮貌,讓我怎麼放心你去接我老婆?小禮最近在忙大創比賽,你也别去打擾他!”
“你不讓人打擾你兒子,但随意使喚我?”柏克恭嘲道:“你老婆又不是我媽。”
“我是你爸爸,我老婆怎麼不是你媽媽?”
柏克恭就納了悶了:“你老婆願意聽我叫她媽嗎?那秦芝是誰?”
說完也不聽柏祖承這個男小三繼續粉飾太平了,男小三,大蘿蔔。
挂了電話,柏克恭給同樣遠在千裡的秦芝打過去。
秦芝先是挂斷,等十分鐘後發微信回:【我在家和你叔叔看電影,怎麼了?】
哦,和她老公在家看電影呢。
柏克恭打字:【柏祖承要我租車給他老婆當司機。】
秦芝十分鐘後回:【你有主見,這隻是小事,不至于打電話。】
五分鐘後。
【我記得你有很多獎學金,還和學長一起弄什麼技術?我也不懂。】
五分鐘後。
【怎麼了?是你賺的錢,不夠租車用嗎?】
等她愛搭不惜理地回複期間,柏克恭去便利店買了罐啤酒,冰冰涼涼大半罐灌進喉,他很暢快。
左手提溜易拉罐像在搖試劑管,右手飛快打字:【對,我被使喚都是小事,我不樂意在你們眼裡才算大事】
【提前告訴你一聲,你如果要我租車接你老公,我也不樂意】
【我說的是“也”,你明白嗎?】
易拉罐捏扁大力砸進垃圾桶,聽着鐵皮碰撞的嗡鳴,他很暢快。
沿街踱步大口呼吸,散了酒氣,這才來到書店。
柏克恭不想卓年也對他友達以上。
他是出軌的産物,他代表兩個家庭婚姻生活的不負責,他是尴尬的形體,是八卦的主角,于是他敏感自卑變成個刺頭保護自己,他對自己負責一心投入學業想讓自己有出息。
他小時候聽過好多大人逗他:“你爸媽不要你啦!”
這不是玩笑,是實話。
于是他想白手起家。
他偶爾會回憶小時候,自嘲那時候的自己,是真的如名字般克己複禮溫良恭儉,他以為這樣父母會誇他。
但當他每次興沖沖捧着小紅花,一個人出了地鐵站,跑進錫城那座富麗堂皇的小區裡時……
看見的是遊雲影坐在豪車裡,單手比作手槍樣式,自額際一揮朝他緻意,從他身旁呼嘯而過。
沒關系,他跑得不累的。
瞥見的是蔣潇然吃完火鍋,啜飲藏酒被發現,連忙被大人笑聲制止的俏皮滿足,就在隔着一扇落地窗的溫馨客廳裡。
沒關系,他穿得不少的。
他身後車鳴滴滴震耳欲聾,警醒他快速讓路到一邊的,是一輛嶄新房車。
柏守禮坐在房車裡,柏祖承和他老婆也在房車裡。
房車貼了防窺膜,他看不見車内的其樂融融——“今天學校發生什麼趣事啦?”“爸爸媽媽我跟你們講……”
他看不見,但他可以清楚地預料。
有關系。
秦芝支持他姓柏。
秦芝又懷孕了,是他同母異父的兄弟,他很久沒見到她了。
這樣說來,他有兩個血脈相連的兄弟,兄弟們也許怨怼過父母有隔閡,但他們終究有底氣。
回家的底氣。
逢年過節,他去哪呢?
他才不願卓年與他友達以上,相愛意味着他們互相給予快樂的同時,也在整齊劃一地共擔眼光,他不願她遭受柏祖承的利用或是秦芝的漠視。
“……”
c。
……瞧他想的。
柏克恭趴在聞月鳴的詩集上,慢慢閉上眼睛。
怎麼就想到相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