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第一個周五。

古爾芒滿懷着期待踏進了十一号教室的大門。

這間教室一直以來都無人照管，活生生被當成了一間大型的櫥櫃或是儲藏室在使用。如今被馬人費倫澤一番大刀闊斧地改造以後，讓人在踏進這屋子的第一步裡就仿若從人間誤闖入一處神秘的叢林之中。

教室的地闆上變成了滿地軟綿的苔藓，不遠處那些落葉林中的古樹密密匝匝地盤根生長着，枝條上挺立着繁茂的綠葉片，就像蒲公英一般充斥在空氣裡。

教室的天花闆也變成湛藍無雲的天空，遠遠的西邊出現了一絲绯紅，此時此刻，那火燒般的紅還在不斷浸染着其餘的藍，盡是一副夕陽西下、彎月若升的自然之景。

“古爾芒。”

有人低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她垂下眼睛，視線順着聲音尋過去，隻見雷古勒斯正立在一片斑駁的樹影之下，臉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

古爾芒走到他身邊，他遲疑不決了好一陣子，才終于勉為其難地開了口。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不用席地而坐？”

古爾芒看着他一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尴尬樣子，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她轉過身去，回望着林間的其他學生們，大家或是背靠樹幹，或是直接找了塊大石頭落座，甚至有人幹脆撩起外袍，一屁股坐在了泥地裡。

古爾芒又笑了一陣，而後二話沒說，把外袍一脫，疊成了長條狀鋪在地上，長度剛好夠坐下兩個人。

“真的——多謝。”

雷古勒斯帶着哽塞的語氣，低聲道了謝。說罷，便用雙手掇起巫師袍的下擺，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幹淨的“坐墊”上。

等到天空漸漸被紅染了大半邊，沒過多久黃昏的夜色很快取代了紫紅色的晚霞，一直到夜空中的彎月顯而易見地挂上了高高的枝頭——上課鈴正好就在此時打響了。

費倫澤從哈利他們坐着的地方，踱步走到了沒有樹木的空地中央。

他甩了甩長長的銀色尾巴，揚起一隻手，指向了遼闊無垠的夜空之中——原本漆黑一片的天空，霎時間，繁星點點亮起，撒滿了整片夜幕。

教室裡學生們的驚呼聲不絕于耳。

費倫澤也沒有打擾眼前這無數雙、正沉浸于夜空之中映着星光的瞳孔，直到大多數學生都回過神來，他才開口做出了一番自我介紹。

“本節課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觀察星空——現在躺在地闆上，注視着你所能看到的最吸引你的那一顆星星，它或許不是最明亮的、或許不是最耀眼的，但它會深深地吸引你，指引着你，讓你的視線無法離開它——”

聽到這裡，古爾芒已經躍躍欲試地要倒在地上，攤開手腳，仰望星空了。可是，雷古勒斯卻突然一把拉住了她——

一種古爾芒從未見過的畏難表情，就這麼活靈活現地在雷古勒斯的臉上精彩演繹着。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

“地上不是苔藓就是泥土，怎麼會有人能躺得下去？不行，我做不到——”

話音未落，費倫澤就邁着步子走到了古爾芒他們的面前，高大的身軀籠罩下了一大片陰影。

“發生了什麼事情？是出現了什麼困難嗎？”

雷古勒斯的灰眸裡閃過一瞬的厭惡。他冷冷地回道。

“非常抱歉，教授，我認為你的教學方式……或許出現了很大的問題。”

費倫澤用平和的目光看着他，比天空還澄明的藍眼睛裡，卻漸漸浮出了疑惑不解的暗光。

“請告訴我你的名字，先生。”

雷古勒斯頓了一下，語氣生硬地答道。

“雷爾——”

“不，不——”

費倫澤打斷了雷古勒斯的話，仰頭望向星空。

“我問的是你的真名。”

雷古勒斯側過身去瞥了一眼古爾芒，對方朝他微微點了一下頭。

“雷古勒斯.布萊克。”

費倫澤聽了卻沒有回答，四肢的馬蹄不由得輕踏起泥地上的苔藓，發出“哒哒哒”的雜亂響動。

“雷古勒斯.布萊克……我看見了那顆屬于你的星星……你的星星早就已經熄滅了……在徹底走完屬于它的軌迹之前，永遠地，熄滅了……”

過了好一會兒，費倫澤的視線從星空中緩緩抽離出來。他再次低下頭，那雙漂亮的藍眼睛徑直望向了古爾芒。

“我們又見面了……”

正說着，他更加俯低了上半身，鼻尖稍稍靠近古爾芒，微微抽動了幾下。

“你的身上有和我相似的氣味。”

古爾芒有些茫然地皺起了臉，努力搜索了一番腦袋裡的記憶。一拍腦袋，恍然大悟，趕緊從納戒裡取出了一塊裹得嚴嚴實實的手帕。撥開帕子，裡面躺放着一根銀白色的鬃毛。

費倫澤伸手捏住了這根銀鬃，湊到鼻子前嗅了嗅。

“是我的……可我從來沒有拔掉過我的銀鬃……”

說罷，他神情惶惑了好長一段時間，又似心有所感一般，忽地擡起頭來，在星空中尋找着所有問題的答案。

“你知道嗎……你的星星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它改變了很多，甚至于，我不仔細去注視它，都無法察覺到……它已經和現行的軌道完完全全重合在了一起……”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古爾芒期期艾艾地小聲問道。

費倫澤沒有低頭去看他，也沒有出聲回答。

又過去了好一會兒，他的眼睛仍盯着夜空中的某一處，一眨不眨地長時間觀察着。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變得更加孤寂、飄渺。

“它原本遊離在衆星之外，沒有留下任何的軌迹……然而，每一顆星星都應有着它們既定的運行的軌迹，就像我們的星球圍繞着日星不斷的旋轉一樣……這是天地之間既定的規則……是永恒固定的，也是絕對無法改變的……”

“有時我們把它們運行的軌迹稱作……命運……無法改變的命運……永恒不變的星軌……所以，我們才能夠依據星星來占蔔……或者，人類的巫師們更喜歡把這件事稱作……預言……”

“是的……預言……人類的認知太過狹隘……預言最多不過是你們所能預見到的某一種可能性……星星在運行過程中所産生出的無數道軌迹，最終會凝聚成一條既定不變的運行軌道……可人類無法預見軌道，隻能預言出軌道中的一條軌迹……”

“人類的預言……在無數的選擇中指出了其中的一條軌迹……一旦這則預言被涉及其中的人們所聽見……原本無數的可能性就出現了偏差……做出了自以為是的選擇……最後無數變成了唯一……隻剩下唯一的一個選項，通向了唯一的道路……人類喜歡把這條路的盡頭稱作……命定的結局……”

“你做了許多打破規則的事情……你改變了星星的運行，你改變了他人原本的軌迹……你本來擁有着無數的選擇、無數的可能性……你的星星遊離在衆星之外，沒有軌迹……也就沒有所謂的命運……你本來可以不受這些規則的約束……”

“可是現在……衆星們的軌道……也就是天地之間的規則……衆星在運行中成就了軌道，同時也被這些軌道的規則所制約着……萬物成就了規則，規則也控制着萬物……”

“你影響了它們，你的星星被它們發現了……世間萬物……不容許存在遊離在規則之外的星星……一雙無形的手，會把你拉扯進永恒不變的規則之中……無法忤逆，無法逃脫……你已經做出了自以為是的選擇……迄今為止，你做出的所有選擇，也就是運行的全部軌迹，也變成了制約你的規則……”

“到此為止，所留給你的選擇将越來越少，最後無數變成唯一，通向你唯一命定的結局……”

“在即将走向道路的盡頭之前，你或許會有所感應，對于命運有所不甘……你想要改變既定的命運，這是通向結局的必經之路……在達成結局的那一刻，你或許會感到悲觀絕望，可是一切都在你做出選擇時早已注定……因為這是衆星的軌道，是天地之間規則的力量……”

古爾芒沉默着，死一般的沉默，仿佛已經忘記了呼吸。

下課鈴突然打響。

古爾芒回過神來，她轉身望向雷古勒斯，對方的眼睛裡也和她一樣，是化不開的死一般的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