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烏難以理解眼前的情況發展,但張守已經表現出對此負責的态度,所以無論事态再怎麼奇異,這也不是他該繼續關注的事情,他應該做的是按照張守的說法往頭頂爬,找到離開的路。
這仍然是他心中唯一的目标,也是目前能夠改變現狀的唯一辦法。至少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執拗地堅持着這個念頭。
張烏與張守之間并不存在信任,擁有的是屬于同一種秩序的默契,就像是機關結構因相同複雜手法和規格的打磨,而能夠互相配合,這僅僅代表的是他們之間、以及更多人之間的無趣聯系。
可當張烏迅速收拾好自己的狀态,真的往上攀爬,将張守和那些古怪的事物一起全部丢到腦後時,他的後路立即就斷了,也不由他再選。
漆黑的水面幻象一般浮現在了他的腳下,理應洶湧而來的浪潮卻是靜寂無聲的,冰冷的水汽帶來令心中寒顫的透骨冷意,這種感覺不是溫度降低帶來的,而是身心恐懼的顯現。
張烏甚至不明白自己在恐懼什麼,心髒已經震顫起來,也許他是在害怕這片漆黑得見不到底的水。這種猜測實在奇怪,畢竟以往見過的類似場景不在少數。但他找不出别的理由,黑暗與孤獨常伴他們,應該與此無關。
他沒能等到張守遊上來,甚至氣泡都沒冒上來一個,難道張守真的屏氣留在了水底?
張烏否定了這個想法,也可能是對方自有解決的門路。
水面升得非常緩慢,就好像這不是突然出現在張烏腳下,而是一直在這裡,但他沒能發覺。
幾隻發光小蟲陪伴他以平穩的勻速上爬。張烏看見影子落到透着些許幽色的岩壁上,随光影變幻出各種扭曲的怪異形态。
寂靜使得他能看見的一切都變得詭谲。光源的停留不僅沒能讓張烏安心,反而有了不适的感覺。他甯願藏在黑暗中與那些未知的東西互相窺視,而不是如此耀眼、如此矚目。
不知過去了多久,默數也是一段極長的時間,張烏無心彙總這個數字。他沒遇到懸挂在頭上不遠處的鈴铛。那些東西仿佛隻是臆想,此時便理所應當消失不見。
天地沒有再倒轉過來,也許之前的事情隻是一次意外。
他試圖想象他身處的地方位置,景象應如同孩童撥弄玩具,内置的小物件便在其中滾動,卻又回憶起那塊空缺的狹窄洞口,其實瞧着不明顯,如果不是那隻小蟲飛撲上去,瞬間被兩面摩擦的岩壁擠碎,張烏大概會伸手上去碰一碰,謹慎點也是用刀尖。
幾串鈴铛的鎖鍊走向猶在眼前,與他現在前進的方向談不上背道而馳,隻能說毫無幹系。但就算是順着長鍊指向的地方,也不過是出口與目的地。
……目的地?張烏一心兩用,仍然再往上攀爬,卻不料突然從這個詞裡品出了些許古怪滋味。
他當然記得目的地是什麼樣,他去過一次,現在還深深印在腦海裡。無非是冒着熱氣的水潭,水下的裂口仿佛深淵,還有他們頭頂垂下的茂密藤蔓與鈴铛,既結着冰霜,也在不停滴水。
那種鈴铛确實存在于目的地,但去目的地的路上沒有出現鈴铛。他記得鈴铛的長鍊會指向離開的路,而忘記了另外一端的方向是目的地。
張烏想了又想,确認自己沒有一點印象,他沒有停止攀爬的動作,同時又在繼續回想更久遠的事情。
長鍊另外一邊會指向任務的目的地也不過是簡單的邏輯推理。他怎麼思考,也隻記得鈴铛鎖鍊指向離開冰川的方向,代表安全出口,而與之對應的自然是冰川裡潛藏的危機,無論如何,張烏都沒有想起來另外一端會是任務目的地。
即便現在做出了猜測,張烏也很難将這兩個所謂的目的地視為一體。
一種奇異的割裂感深埋在思維裡,讓他不能再繼續分析,甚至将這“兩個目的地”放在一起聯想都是一種對精神的痛苦折磨,張烏能敏銳察覺心情的變化,在多次回憶之後他的狀态開始變得焦躁。
張烏立即選擇先放過了自己,以免對現在行動造成影響。可心裡還是有了疑惑,他清楚這件事的異常,而脫不了關系的自然就是上一位族長,他是知道最多的人。
除此之外,應該還有别的人帶來的影響。他回想了一遍,自然很快想起來上一次的任務裡也一個人的參與。
隊伍裡二次參與的人也就三人,其中一個是張烏,另外一個則是張壬,但這個人很沒有存在感,在記憶裡也仿佛是一塊灰色的背景闆,任勞任怨,沒有脾氣,與其性格反差的是他格外能活,畢竟像張壬這麼聽話的人,一抓也算是一大把,但基本都沒他能活得這麼久。顯然他的能力十分出挑。
張烏想要找到他,還得成功離開這裡,再和隊伍裡的人彙合,原先他不覺得是一件難事,到了此時,總覺得發展皆不會如他所願了。
張烏收斂了雜亂思緒,繼續專注眼前的事情,思考的時間很漫長,但往上攀爬的行動沒有一刻停下,他能明顯感覺身上運力的肌肉逐漸僵硬,機械性的長久動作使得渾身上下都不太舒服,這是他非常熟悉的體驗。
至少張烏所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習慣忍耐的感覺,擅長在沉默中保持一緻的安靜。而更多的、更活潑也更惡劣的東西,不屬于他能接觸到的範圍。
在不适的時候,他又感到了饑餓、幹渴,寒冷、燥熱的感覺一同施加在身上,然後是疼痛、麻癢,就像是他有意無意忽略了的感知,又或者被屏蔽了的多種知覺在逐漸回歸,盡管這些感覺都十分微弱,好似中間還隔着什麼,但張烏的身體确實正在變得越來越不舒服,不過這仍然是可以忽視的。
周邊的壁面還是那種似冰似岩的質地,有些位置色彩非常深邃,顯出一種極度的黑暗,如一汪模糊了視野的墨,有些地方又有點像透光的玉石。
因為光線始終不夠明亮,籠罩的範圍也不大,還時不時上下移動,所以張烏一直沒能完全看清自己攀爬的壁面全景是怎樣的。
他隻覺得面前這片古怪的岩壁似乎極薄,辨不清形态的晦暗黑色如同遊弋在壁面後面的某種東西,正隔着脆弱的一層奇異岩石靜悄悄地窺視他的一舉一動,極具一種不該有的活性。
這種古怪的感覺刺激張烏的神經,使得他向上攀爬的速度不自覺放慢下來,轉而進入了觀察四周的狀态。
他仍然牢記張守的話,即便其中含義稍顯莫名其妙。
張烏停下來,當然有了歇息一會的想法,他辨别周圍的情況,冷不丁看見了一個白色的東西,發光的小蟲掠過一片昏暗的區域時,那個白色的東西也随光一閃而逝,而光源離去後,張守當然也看不清那裡有什麼。
一塊崎岖的壁面向内凹陷,煽動蟲翼的小小白蟲随他攀登的舉動沖了進去,搖曳的淺淺水光出現在張烏視野之中,那張屬于張水的臉上毫無情緒,是一片死寂。
他發現了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隻有上半身。
張烏覺得神奇,張守所指的那個會來接應他的人,就是張水?已經死得不能再死的張水?
但又想到張爻的身體情況,他也對張水的屍體給予了一些期待。也許張水這種狀态,也能交出什麼訊息來?
浸在靜谧水窪裡的張水自然給不出回答,他睜着眼睛,面容竟然含着安詳的笑容,愉快又詭異。一雙瞳孔已經完全擴散,而衣衫解開袒露出來的腰腹血肉模糊,肌體顯出撕裂的熟悉迹象,但髒器完整沒有遭啃噬,而是散落、粘連與斷裂的腰椎一起暴露在空中,色澤很是新鮮,看起來像剛死沒多久。
他的臉上生着一片暗紅的傷口,如花色一般豔麗,這是凍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