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了白瑪,刻了好運,最後刻完了自己。喇嘛把這三顆石頭與白瑪未完成的石頭、好運那顆刻了喇嘛指紋的石頭放到一起。還差一點,隻是還差一點。
才仁想,好運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他要把那個東西帶給白瑪的孩子。除了他,沒有人能把那個東西帶給張起靈。
廟裡小喇嘛曾經問他刻的是什麼。
才仁回答:“這是我和朋友們感情的見證。”
他讓小喇嘛陪着他去了個地方,穿過無數天井後,人聲漸去,他們到達了一個坐落着一塊人形石雕的地方。
這個時間,山下的桃花已經開了。藏民們青稞地一片綠油油。冒着熱氣的溫泉搭配晴朗夜空多麼有趣。
但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孩子變成青年,不見老妪,才仁熟悉的人多少不在。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日月輪轉,星海流移。他所看見的星空會是多少年前的光輝。
小喇嘛從來沒有到達過這裡,周圍幽靜到令人有些害怕。就算是白日裡有喇嘛念經讨論,也很少來這樣的地方。他看着生了病的才仁,心底的擔憂徘徊不去。
才仁不老,卻也不算年輕,但或許是過于憂慮,是師傅口中的心不靜,所以他的身體先病了。往昔他笑别人,沒想到自己反成了這副模樣。
才仁望了望天空,把手裡也是個石雕的花盆放到人形石雕不成樣子的手上,又在花盆裡認真地放置了五個粗糙的石頭。
小喇嘛看了看,有些擔憂地說:“萬一有人把花盆碰壞了怎麼辦……”
才仁笑了笑,沒有回答。
石頭上刻了他年輕時不合時宜的情誼,和不合時宜的感情。走出那一步前,才仁就已經知道了答案。他也是唯一有幸能踏出那一步,不隻是在旁邊看着的人。
才仁每每想到此就有些怅然,很淡,很隐秘。記憶會模糊,感情會流失,過去的一切都會在反複回憶中變得更加深刻,又會失去了原本的模樣,變得更美,更遺憾。
他尚且如此,那個姓董的男人又是何種想法,才能向白瑪露出那樣燦爛的笑容。
一切變化源于那一天,雪窩子裡伸出的那隻胳膊絆倒了他,才仁急匆匆地扒開松軟的白雪,雪裡便露出一張青年人尚帶着稚氣的臉,積雪上蜿蜒散漫的白發如同羊羔洗淨的絨毛、天上泛濫舒卷的雲絮。
晨間的陽光晃了才仁的眼睛,使他陷入一生的迷思之中。
才仁不知道這個白發的陌生人為何總是藏在雪裡,對,是藏,因為才仁每次帶走他,他都不會拒絕。漸漸的,才仁大概知道他是在等着誰來。可在這裡,除了喇嘛,還能等到誰?總之,他等不到那個人。
起床洗漱,打掃僧房,點燃佛龛前的酥油燈,窗外還是漆黑的。才仁繼續做自己的事,焚香,供聖水,然後祈禱,默讀經文。在早殿之後,他會出門一趟。日複一日。
那條結着霜雪的手臂也不會一直陷入冰冷的雪裡,偶爾也會伸向他:“今天起得好早,才仁。要和我一起看星星嗎?”
好運的母親時常看星星,他便也會關注天上的繁星。
溫熱的,燙不化雪的溫度在他們的手間傳遞。和他一起看星空,才仁不會覺得頭頂的繁星膩味,平淡的生活裡似乎添出幾分不多不少的趣味。這種變化其實是令人有些不安的,但人有時候就願意嘗試這種不安的刺激感,這有種驚喜的意味。
然後是白瑪,她與所有喇嘛相熟,又隔着一段微妙的距離。這段距離叫做恰到好處,所有人都看着他們逐漸成為朋友。
她為肚子裡的孩子念經,她知曉自己的命運,就如同她的愛人也接受了那樣的命運,他們都不是自私自我的人,所以想盡辦法,仍然隻能留下一個稚嫩生命的未來。
她教好運結結巴巴地念幾句,笑着的臉上盛滿美麗的活力。那種活力會讓李壞有些失落,又有些高興。
幾個月之後,喇嘛們為她和一位匆匆到來的陌生年輕人舉辦了婚禮,這是一個算命活佛擇定的吉祥日子。
往昔藍袍的藏人換上白袍,騎着白馬,背帶彩箭,手拿九宮八卦圖。他引領着隊伍而來。
才仁會為新郎手舉青稞酒,李壞會為新郎手捧潔白哈達。
他将哈達獻給牽馬的白袍藏人,然後白瑪便能從藏人身後走出。
淨瓶水從新娘頭頂灑落。
在母親與姐妹的見證之下,一對愛人親密地擁抱在一起,兩張笑臉親昵相貼。他們喜悅,哀傷,還有留戀,一起說着悄悄話。
男人面上的笑容沒有變化,眼裡的情意深沉如海,卻又亮晶晶的。他笑着,許下諾言:“我們會一起來找你,我的小蓮花。”
那種熾熱的愛意不容錯辨,它讓白瑪變成了一個羞怯的女孩。她眨眨眼睛,水光便消失了:“如果忍不住想我,那大抵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立刻指天發誓,非常嚴肅地說:“我絕不會讓我們的孩子受一點委屈。”
白瑪的笑顔更盛。
他們親密竊語的模樣實在令人高興。
李壞看見了白瑪的母親,她和白瑪都來自雪山之中的河谷,那裡的白雪中嵌着一塊格外美麗的藍色湖泊。可惜他隻從白瑪口中知曉過,還未曾真正見識。
白瑪的母親神情很麻木,顯得格格不入,自豪、痛苦、絕望、高興、仇恨等等種種情緒在她身上展現,讓她幾乎發了瘋,她的表情變得十分複雜,到最後就成為了一種漠然的神情。但當白瑪轉身擁抱她的時候,她就笑起來了,眼裡有淚水,她的眼神卻變得非常溫柔,充滿了一個母親真摯的愛。
其實李壞知道,無論是才仁,還是白瑪,亦或者以及喇嘛廟裡的各位喇嘛,還有那位姓董的男子短暫的相處中,都藏着無數的隐秘。李壞天生便能感覺到這些東西,隻是他讀不懂,他沒有作為人的理解其中含義的能力。
應該感到高興的此時此刻,好像也并不能讓他徹底開心起來。
一朵藍色的幹花在喇嘛們袖子掩藏的手上傳遞,經過李壞,他摸到小花幹枯脆弱的花瓣,然後又傳到另外一個喇嘛的手中,仿佛一個他們共同守護的美麗的秘密。
李壞下意識問:“這是什麼花?”
接住幹花的喇嘛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李壞再伸手去時,得到了新郎和新娘給他的紅色喜糖。
他看着白瑪的笑容,幾乎有些愣了。
這個婚禮既正規,也不那麼正規,它經過白瑪父母、親屬的同意,卻沒有得到新郎父母的同意,它獲得部落頭人和寺廟上層的批準,然而男方卻沒有家屬前來。中間還有許多繁複的步驟,都被省略了。
白瑪得到了上師為孩子的取名。那個名字寫在紙條上,卷成卷,用護線系着,會一直挂在她身上,待到孩子出生後,白瑪才會拆開它。
一個藏族人一生可能有很多個名字,這個名字不會因為年齡和生活的變化而改變,隻會因身份變化而改變,若是當了僧尼,便會有了法名,從此不用乳名。
但在白瑪這裡,孩子隻會是小官。她心愛的小官。
笑着的新娘朝李壞眨了眨眼,與新郎牽着手跑開了,如兩隻翩翩起舞的蝴蝶。
走到李壞身邊的才仁見他這幅表情,忍不住說:“發什麼呆?”
李壞回神,回答:“她好像很高興。”
才仁道:“她确實很高興。”
才仁又說:“大家開始唱歌了?你不來嗎?”
李壞搖了搖頭:“我不會。”
才仁笑了笑:“我唱給你聽。”
他不僅唱歌好聽,念經的聲音也比常人悅耳很多,似乎有着歌曲般的韻律。這是天賦。所以有時做法事,還有人專門找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