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愛上她的呢?
連蔣巽鹄自己也記不清了。
“喂?哥……哥哥。”聽筒另一側的人強忍着什麼,稚嫩的聲音仿若在嚴寒的初春抽出的枝丫,無助地發着顫。
“嗯。”蔣巽鹄輕輕應了一聲。
“今天房東叔叔又上門來了。他說,已經給我們寬限半個月了,再不給的話,我們我們……”
聽筒安靜了下來,唯有電流的滋滋聲昭示着對面的人仍未挂斷電話。蔣巽鹄仰頭望着灰蒙一片的天空,手指不自覺地攥緊話筒,銳利的漆皮刺入覆滿一層硬繭的手心,切出一道道狹長的紅印,“我知道了。”
濃密的眼睫垂下,瞳孔也跟着灰暗,“……房租的事不用擔心,明天我會給他。”
“真的嗎!”女聲瞬間高昂起來,難掩欣喜,“哥哥,你今晚回家吃飯嗎?奶奶炸了你最愛吃的紅薯球!”
“今晚……今晚我就不回去了,學校這邊有點事。”男孩低下頭,欺騙家人的愧疚感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後面的語速也連帶着不斷加快,“ 你們吃就好,不用管我。”
“這樣啊。”鄭蘊梓抿了抿唇,有些無措,但安靜兩秒後便立刻強打起精神,“哥哥,那你忙!我就不打擾你啦!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奶奶的。”
“嗯。”
嘟嘟嘟……電話挂斷了。蔣巽鹄松了口氣,呼出的濕潤白霧附着在電話亭四周薄脆的玻璃上,化為密密麻麻的水珠。電話亭内潮濕、安靜,像是浸泡在母親溫暖的羊水中,外界的一切都離他而去,什麼也沒有發生,他什麼也不用擔心。
凄厲的鳥鳴仿若一把剪刀,無情地剪短了尚能給他帶來些許慰藉的幻想觸須。他又被無情地拉回了現實世界。
原地僵站了好一會兒。想起電話卡裡岌岌可危的餘額,他擡起凍得僵硬的手指拔下早已褪色泛白的卡片,推開電話亭的門,向外走去。
要是……當時沒有出生就好了。
他走過一道狹窄的小巷,道路兩旁豎着高高的紅磚牆,風化掉落的磚塊落在地上,鞋底踩在上面止不住地發出脆響,讓人莫名煩躁。
“今晚學校要補課,我不回去……我什麼時候需要和你報備了,許屹?……随便你,你願意守在學校門口就守。”
蔣巽鹄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想要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剛走到樹下,頭頂的樹幹就劇烈地晃動起來,他下意識擡頭,凝結的雪塊像是看準了時機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還有幾塊沿着毛衣領滑了進去,凍得他直達哆嗦。
樹幹仍然不停地晃動着,像是什麼惡作劇,蔣巽鹄心中無名火起,怒然擡頭,隻見一個少女側坐在牆上,兩手抱着樹幹,她低下頭。隔着漫天搖晃的雪粒,兩人意外地對上了視線。
琥珀色的瞳孔像是受到了驚吓,猛地收縮一下,但少女很快便鎮定了下來,輕輕淺淺的視線拂過他,似乎比這衣領下的薄雪還要冷上三分。
蔣巽鹄眨了一下眼睛,回過神來。
穿着常見藍白校服的少女側坐在圍牆頂上,一動不動,唯有抓住樹幹的手指用力到發白。
看着少女笨拙又僵直的身影,蔣巽鹄不經懷疑:她……不會是卡住了吧。
“噗嗤。”他忍不住笑出了聲,頭上的樹枝似乎是被逗笑了,也跟着搖搖欲墜起來。
“哎!”蔣巽鹄驚恐地瞪大眼睛,不自覺地擡起雙手,向前猛跨了一步,見少女死死抱住身前的枝幹,這才松了一口氣。他仰起頭,喉嚨輕輕震動,“你手裡的樹幹太細了而且長得很歪,換成右下方的那個會更好借力。”
少女蹙眉,稍稍遲疑,但最後還是采納了他的提議。爬上右下的樹幹後,後續的動作都變得靈巧起來。落地後,嘴邊還喘着粗氣,淺色的瞳孔這時才算有了他的身影,冷冰冰的視線上下掃視,她輕哼一聲,不情不願地道:“謝了。”
蔣巽鹄凝着輕巧落地的背影,輕聲問道:“同學,你是三中的嗎?”
少女利落地拍着校服上的灰,回道:“不是。”
蔣巽鹄無語地盯着她背後印着的“三中”,“你背上寫着的……”
被拆穿後,她也毫無慚愧,搖了搖頭,晃掉頭頂的薄雪,理直氣壯地道:“既然你都看到了,為什麼還要問我?”
這就是他和許絨螢的初遇,說實話,他當時隻覺得她還挺煩人的。
如果是平常,蔣巽鹄一定掉頭就走,但……也許是剛剛旁聽了少女對着家人撒謊時毫無愧疚,他短暫地将她當成了自己人。
反正也無處可去……他凝視着少女略顯輕快的背影。
繞過幾道破舊的圍牆,蔣巽鹄遠遠地綴在少女身後,她在一道陰暗的小巷前停了下來。
“嗨,我又來了。”她從書包裡掏了一袋看不清包裝的東西出來,蹲了下去,對着角落裡緩緩走出的流浪狗,輕聲道:“還記得我嗎?”
蔣巽鹄盯着她喂食的倒影,方才泛起漣漪的心湖瞬間沉靜下去。
原來……又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
冷風灌進他藏身的角落,發出似悲似怒的吼聲。蔣巽鹄縮在陰影中,連女孩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他緩緩擡步走出,眼下流浪狗的毛皮泛着細微的光澤,它被喂得膘肥體壯,也失去了對人應該有的警戒心。似乎以為他也同方才那個女孩一般是個善心泛濫的好人,它蹭着他的褲腿,對着一個陌生人也開始搖尾乞憐起來。
你看,蔣巽鹄垂下眼,無所謂的同情心就是會把動物消磨成這個樣子。
腦海裡霎時浮過很多人的臉,蔣巽鹄想,在他們面前,他是否也如同眼下這隻流浪狗這般可憐呢?
蹭了許久,男人也毫不動容,流浪狗這時才反應過來,盯着他,顫巍巍地後退幾步,壓低身子,龇着牙,喉嚨震動發出苟延殘喘的吼聲。
蔣巽鹄渾不在意地蹲了下來,他知道,失去對人基本的警戒心的狗,連咬人的勇氣也會一起失去。他擡手撿起一旁的灰色毛絨吊墜。它落在那裡有一段時間了,潔白的雪淺淺的一層蓋住玩偶的臉,隻能依稀看出是一隻貓的外形。蔣巽鹄拍掉落雪,看清玩偶的臉後,眉心一跳。
瞪圓了的黃色眼睛,鋒利的兩排牙齒,咧到耳朵的詭異微笑。
“汪!汪!”蔣巽鹄側目,輕輕擡手,那隻流浪狗便停下了吼聲,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湊上前。
果然……它已經被馴地軟了骨頭,蔣巽鹄最後瞥了它一眼,便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窸窸窣窣的雪粒向下潑灑,蓋住了巷子裡兩行離去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