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小雨,跑得急,他沒來得及帶上傘,細細的雨絲密密地撒過來,像是一張漁網,将他整個人兜頭罩住。
他感覺自己像是隻被罩住的魚,跑得越來越慢,也越來越累。
路燈因接觸不良忽閃忽閃,在灰沉的雨夜,為他照亮了一小塊不平的路。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出來,就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會對父親抱有希望一樣。
明明就該在他逼走母親時,對他徹底失望的。
不,應該是更早,應該是他明明答應了會給他開家長,卻因為醉倒在牌桌上而失約,留他一個人被老師責罵的時候。
為什麼還會對他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呢?
是啊,他早就該失望的。
路燈“啪”的一聲,徹底熄滅了。
又偏又簡陋的小巷子裡,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膠底的拖鞋倒黴地踩中了一處水窪,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了平衡,向前栽去。
雨水四處濺散,浸濕了本就單薄的睡衣,額前的碎發被打濕,濕哒哒地貼在額頭,水珠沿着發梢滴落,烏黑的水痕流滿半張臉,甚至還有幾滴順着他的唇縫滲了進去。
腥臭又苦澀。
這個味道不對,蔣巽鹄支起身子,靠牆而作,眼神渙散又狼狽,他覺得雨應該是甜味的。
小時候的一個下雨天,父親心血來潮地帶他出門逛街,他也是像今晚這般,狠狠地摔了一跤,全身都被打濕了。
害怕父親的責罵,他不哭不鬧地站了起來,一直強忍着眼淚。
但男人并沒有責罵他,隻是沉默不語地走進超市,買了一代貨架上最貴的糖,遞給他,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吃了糖,就不要哭了。”
他現在都還記得,糖果的包裝是一朵粉紅色的雲,糖果的味道有很多種,他都不記得了。
他迫不及待地拆開了包裝,丢了一顆進嘴。
唇舌間殘留的苦澀雨水和糖果一起融化,味道很奇妙,但他記得很甜,是他從來都沒嘗過的甜。
“呵……”
蔣巽鹄突然捂着臉,低低地笑了出來,滾燙的眼淚落在掌心,淌滿了指縫。
他明白為什麼了。
為什麼那個男人明明是個毋庸置疑的人渣,他卻還是會對他抱有期待。
因為他記得的永遠隻有那個下雨天會摸他的頭,給他糖果安慰他的溫柔父親。
那袋他已經記不清味道的糖果拯救了他單調匮乏的前半生,卻困住了他蒼白無力的後半生。
在他想要徹底恨他的時候,那段記憶總是會在腦海裡為他辯解。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也許隻是心情不好。”
“他會變好的。”
“……”
直到母親離開那天,這道聲音才安靜了下來。
但他對他的感情仍然像是難解的線團,找不到根源。
他恨也很不徹底,愛也愛不徹底。
他和男人之間有着不可脫解的血緣關系,折磨多年,愛恨的界限早就已經模糊不清,
那段記憶就像是一道結痂多年但仍會隐隐作痛的舊傷疤。
在每個下雨天,它就會悄然出現,用疼痛的方式來向他宣揚自己的存在,就像現在一樣。
蔣巽鹄扶着牆慢慢站了起來,步子邁得極慢。
他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不遠處,隻剩一家超市還亮着燈。
他記得,這家超市的老闆是他父親在這條街上唯一一個能稱得上是朋友的人。
超市門口吊着一個小燈泡,雖然小了點,卻很亮,暖黃的燈光被雨水暈開,霧蒙蒙的,在灰黑的雨幕中如太陽般明媚照人。
蔣巽鹄不由自主地朝超市走去。
門口擺了一條木質的長凳,凳面上,棕色的油漆已經褪去大半,隻剩下不常坐人的四個角還殘留着它原本的顔色,生了鏽的鐵釘支出去一截,像是快要掉出來。
蔣巽鹄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吱呀一聲。
木凳像是不堪重負,左右輕輕搖晃着。
在停不下來的搖晃中,他聽見了超市内兩人的對話。
“噗哈哈哈,你這是被誰打成這樣?”
“一個小賤種。”
“你兒子?”
“别問了,來包煙。”
“你上次賒的20還沒給。”
“20算什麼,那小賤種從那個什麼橋的高中那裡,拿了十萬塊,這十萬塊早晚是我的,等我拿到了,立刻就還你。”
“真的?你兒子拿了十萬的獎學金?”
“是啊,等我拿到錢就還你,快把煙給我。”
“他真能給你?”
“我是他老子,不給我給誰?”
“給他媽呗。”
“他媽,他媽跑哪去了他都不知道,怎麼給?”
“好吧,給你,這可是賣三十多的好煙,别說兄弟我虧待你。”
男人接過煙盒,連忙打開,迫不及待地點了根,狠狠嘬了一口,腮幫子都陷了下去。
“md,還是三十多的煙夠味兒!”
“我記得你兒子不是小時候還挺黏你的嗎?”
“廢話,小孩子多好騙,給包糖就感動的流眼淚,給老子端了一個多月的洗腳水。”
“哎,你那天咋想的竟然沒把錢留着打牌,還去給他買糖了?”
男人抖了抖煙灰,“還能咋想的?要不是怕他回去給那女人告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女人的脾氣,發起狠來,一分錢都不會給我。我後面打牌錢從哪裡來?”
蔣巽鹄仰頭靜靜聽着。
一隻停在屋檐下很久的飛蟲發了瘋似的撲在燈泡上,啪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