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是月上枝頭的時辰,可惜浮雲遮玉盤,反倒是地上的積雪更為亮人眼。
凡是人間的宴席,就沒有不散的。
接諸位公主歸家的車馬已經在宅第外排了一路,謝宜瑤先是親自送别姑母謝钰,謝钰主動給了謝宜瑤一個深深的擁抱。
“要是有什麼心事,都可以和姑母說,好嗎?嗯?”
謝宜瑤下颌埋在謝钰肩上披風的絨毛間,嗅到衣料上散發出的甜膩香氣,暖和得令人發癢。
她輕聲道:“嗯。”
謝钰輕輕拍了拍謝宜瑤的臉頰,轉身踏上車,侍從們放下厚重的帷帳,上面附着許多片絮狀的雪花,沒一會就化為了水。
随後動身離開的是謝宜琬和謝宜臻。
謝宜瑤總覺得謝宜臻有點怕她,趁着這個機會,以長姊的身份多跟她講了幾句話。
謝宜臻扯着謝宜琬的袖子,規規矩矩地一一應了。
雪下來越大,沈蘊芳和崔朝華家都在外城,宵禁的時間又快到了,謝宜瑤幹脆将她們留在家中住一晚,明早再回去。沈蘊芳在公主第中本就有常居住的院子,崔朝華以前也在這裡歇過,都不算麻煩。
按長幼順序,最後一個走的自然是謝宜環了。
前幾年謝宜環覺得她第中的仆從太多,擾了清靜,讓謝況調走一些的。今日接送她的,也不過三兩人,眼下又不知是什麼原因來得晚了,讓堂堂公主在這裡白白等着,好在有謝宜瑤作陪。
“前頭我說什麼瑞雪兆豐年,但要是變成鹹甯初那樣的雪災倒不好了,”謝宜瑤伸手接了幾片雪花落在掌心,轉身對謝宜環念道,“阿環,你身子骨弱,别讓風吹壞了,不如進屋坐坐。”
“非人力可控,阿姊憂心這個做什麼。”
謝宜環淡淡道,不知道指的是前半句還是後半句。
謝宜瑤一時間不知道該往下接什麼話。
在謝宜環身上,她似乎在重蹈覆轍。
前世謝宜環去世得很早,謝宜瑤總覺得遺憾。
然而不是所有遺憾都可以彌補的。
今天謝宜環和她說過的話,比謝宜臻還要少,不是謝宜環針對她,就算是謝宜琬也覺得和三妹總說不到一塊去。
這并非是她們姊妹親緣淡薄,而是謝宜環性格如此,尤其是随着年齡漸長,謝宜環愈加寡言,謝宜瑤也越來越不知道三妹的平時都在思考着什麼。
謝宜環不久之前終于成婚,主婿姓朱,和王家子、蕭家郎等僑居的士族不同,是江左本地出身。
這些吳姓士族雖然在政治上并不有很大建樹,卻擁有廣袤的土地和充實的門客,可以保他們百年富貴。
謝況的制衡術又一次發揮了作用。
自尚主之人定下到成婚,再到如今,謝宜瑤還并未從謝宜環那裡聽聞過朱家郎君的事迹,無論好壞,因此也無法借此和她聊上幾句。
謝宜瑤左思右想,能找到的話題還就隻有那一個。
謝宜環對佛法很有興趣,也出資建幾座佛寺。
謝宜瑤之前去石城寺時還聽法明說起過,妃主中最有慧根的便是臨海公主。
與謝宜瑤的功利心不同,謝宜環是确實心向佛門,若不是有公主的身份在,恐怕早就皈依了。
“阿環,”謝宜瑤道,“聽聞我不在京城的這段時間,你曾到徽音殿中為宮人們講經。”
謝宜環道:“是貴嫔的意思。”
謝宜瑤又笑道:“可惜阿姊雖有向佛之心,但無佛緣。阿父還叫我多向你讨教讨教呢。”
謝宜環聽她這樣問,隻是不動聲色地答道:“佛說‘諸苦所因,貪欲為本’①。阿姊,莫要太貪心,有些事情是強求不得的。”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難免讓人懷疑有言外之意。
近些年謝宜瑤的種種謀劃,因着蕭家的關系,謝宜琬是的多少知道點的。而謝宜環着因為平時來往得少的緣故,大體是不知情的。
雖是如此,但每當謝宜環的雙眸看向她時,謝宜瑤總覺得它仿佛能洞悉一切,更别提看透她的内心。
語出驚人,是早慧的阿環幼時起就有的習慣,身為長姊,謝宜瑤該習慣才對。可真被三妹說中了心事,謝宜瑤不禁心虛了幾分,隻是面上不顯罷了。
“阿環□□,”謝宜瑤仍然保持着笑容,“是阿姊太執着了。”
轱辘聲由遠及近,謝宜環第上的人終于來了。
“參見臨淮、臨海公主殿下。”
領頭的侍女規矩地跟二人行禮,随後擔憂地說道:“是奴婢們來遲了,殿下們怎麼在外頭等着,等下又要鬧頭疼了。”
謝宜瑤并未怪罪他們來遲,隻說:“好了,既然如此就早些回去吧。多仔細着你們家殿下的身子。”
直到目送載着謝宜環的車遠去,謝宜瑤才終于放松下來,呼出一口白氣,心下怅然。
她還嘲笑謝況走到至尊之位卻是孤家寡人呢,可她未走到那個位置上,卻已經是這般境況,就連姊妹之間都不能交心。
偏她還更貪,妄圖能找到十全的法子,權勢也想要,情誼也想要。
難道到最後等着她的,終究隻有那“諸苦”?
……
謝宜瑤記得囑咐阿妹注意身體的同時,也沒忘了關照自己的健康。一回到屋内就趕緊脫下濕了的鬥篷,到爐火旁取暖。
飛鸢方才在她身邊侍奉,也凍得有些僵了,靈鵲早就為二人備好了姜湯,督促她們喝下。
“沈娘子和崔娘子住宿的事都安排好了,”靈鵲道,“殿下也早些休息吧。”
謝宜瑤喝完姜湯,覺得身子暖和了不少,與此同時困意也在不經意間襲來。
“好。你且去備些熱水,我洗漱完了就休息。”
靈鵲正要退下,人都踏過了門檻,突然又想起了什麼,打了個回馬槍。
謝宜瑤問:“可是忘了什麼?”
“裴嘉言之前有事找殿下,”幾年相處下來,靈鵲她們和裴賀也很熟悉,有時也以字或名相稱,“剛才女眷多不方便,我就先讓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