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朝華與謝宜瑤第三次見面時,這位公主向她發出了邀請,邀請她到公主第上為六歲的表妹講解詩書,傳授知識。
貴族家女兒年幼時請傅母并不罕見,但邀請年輕的女郎來的,并不多見。崔朝華覺得臨淮公主是個有意思的人,便應下了這一請求。
見過袁敬亭後,崔朝華就明白了為何謝宜瑤要專門請人做她的老師了,原來并非做阿姊的一廂情願,而是這孩子确實求知若渴。
好在崔朝華不僅于詩文很通,還是個博學的,能夠應付得了袁敬亭沒完沒了的求問,不僅如此,還能給崔朝華帶來許多成就感。
崔二娘給先皇後的侄女當女師傅的事,過了些時日就在京中傳開了,原因無他,隻因誰都沒把這當成需要密而不發的事。
崔朝華很滿意,袁敬亭也很滿意。臨淮公主、王夫人、崔公,也都沒有反對的意思。
唯獨有一人,偏偏不高興了。
謝宜瑤有半旬未曾進宮了,這日得了謝況的口谕,才又進宮請安。謝況的身體早已大好,又投身到了繁重的政務之中,在此關頭特地讓她入宮,謝宜瑤知道并非隻是為了見她一面而已。
果不其然,剛一見到謝況,就聽他問起崔朝華和袁敬亭的事。
“朕先前聽景燦提起過他的次女,是個伶俐的,如今正是談婚論嫁的年紀。你倒好,把人家請到家裡去了,耽誤她的大好年華。”
謝宜瑤嘴上也不吃虧:“父皇,這事講的是你情我願,何況我也不是白請人家來的呀。倒是阿父為何惦記着别人的婚事?我看皇家子侄中也沒有差不多年紀的男兒呀。”
謝況聽了這話,不禁語塞,她居然猜到了自己的一點心思。結為姻親,是他籠絡大臣的慣用手段了。
他這個長女近年來懂事了許多,但喜歡到處找事的毛病還是改不掉。
謝宜瑤不像那些奉承他的臣子、後妃一樣,規規矩矩地聽他指揮,而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行為,并且總是會出乎他的意料,叫他不知該如何說是好。
讓袁睦一家三口搬進公主第也好,還是讓崔朝華給袁敬亭當老師也罷,其實都不是什麼大事,但不知為何就是讓謝況覺得很不舒服。
在謝況眼裡,他是執棋的人,而天下人人都是棋盤上的棋子罷了。棋子不聽話,他自然要惱。
“當真淘氣,朕當真是說不過你。”
謝宜瑤嘻嘻一笑,道:“阿父在京中開設許多學館,倡導學風,我也是響應父皇的号召呀。”
謝況緊皺的眉頭放松了些,拿起了手邊的文書,邊看邊說:“罷了。你可知我為何要花費那麼多金錢與人力,開設學館麼?”
“女兒不知。”
“如今南楚雖然大體已經安定下來,但還是缺少可用的人才。朕頒布律法、開展土斷、勸課農桑,種種政策推行下去,都是需要一個個官吏來實施的。雖說朕的身邊有景燦他們,還有柳公、蕭公,可是他們年事已高,等時過境遷,自然會後繼乏人。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但不是已經有太學了嗎?”
“還不夠。你是沒見過太學的那些學生,雖然朕特地強調過,無論是顯貴還是寒人,都可入太學讀五經,可最終能被選中的,往往還是那些清貴子弟。”
“這……不也很好嗎?蕭郎中之俦,應該堪當大任吧。”
謝況歎了口氣,似乎是在感歎謝宜瑤的無知。
“蕭家年輕子弟裡也就一個蕭弦值得一提了。這些清貴從前隻知清談,時移勢易,才又重拾儒道。況且像柳家這樣的大族,縱使不入朝為官,不必為賦稅和勞役所困,憑借私有的田産和部曲,也可安享晚年。朕就是看在柳家有從龍之功的份上,也不好虧待他們。可是既然如此,他們又何必夙興夜寐,為大楚殚精竭慮呢?”
謝宜瑤知道,世族一直是謝況的心頭大患,他既要依靠他們的權威和力量,也忌憚他們幹預自己的決策。
看來,柳家總有一天是要遭殃的。
謝宜瑤裝作不解:“父皇的意思是……”
“當年朕剛起兵時,景燦、道審就與朕同生共死了,所謂股肱心腹不過如此。然而當前朝皇帝大失人心,改朝換代已成大勢所趨,柳家才找上了朕。他們到底不過是為了保全家族的利益,與朕各取所需而已。至于皇位上到底是誰,他們并不在乎。因此柳公也好,蕭公也罷,雖能身居高位,但朕……到底是不能分給他們太多實實在在的權力。”
謝宜瑤感到自己背上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謝況突然跟她說這些,是臨時有感而發,還是早有打算?如果是後者,他是看穿了自己的謀劃嗎,還是隻是單純地想與她談天說地?
無論是哪一種,她現在都要小心應對,盡量順着謝況的心思說。
“女兒明白了。父皇是想讓那些寒族子弟也能為己所用,然而他們出身貧寒,往往不能像貴族子弟一樣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父皇才要開設學館,為的是能夠廣攬人才。”
謝況滿意地點點頭:“你能明白朕的意思,這很好。你看看你崔伯父,他祖上可是軍功起家的,但到了他這一輩,卻是偃武修文,反倒可謂書香門第了。莫非如此,你給表妹找的那個女師傅,怎麼會有這般才學?可見人的才學不是由其出身決定的,隻是……這些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懂。”
說到後來,謝況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
謝宜瑤心想,他提出這個政策,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高官多半不會很贊同,他今天召自己入宮,莫不是來倒苦水的吧?
“阿父,女兒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且說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