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宜瑤問:“這工藝,不像是南貨啊?”
商人連忙解釋:“貴人眼尖,這乃是鄙人從友人手中購得的,他則走的是官設的互市,不違法的。”
雖然這些年南北之間一直是劍拔弩張,但邊境還是有基本的往來的。南北物産有異,即使嚴令禁止,民間也會有私自販賣的,還不如官府設立互市,還方便管控。
謝宜瑤仔細看了看漆盒,好似十分滿意,爽快道:“我買下了。”飛鸢掏出錢遞給店主,謝宜瑤拿過漆盒,遞給了裴賀。
“送我的?”
“不然呢。”
裴賀呆呆地接過,隻看盒子背面赫然印着一個“賀”字。
“這是……”
“想必這東西的主人家姓賀,總歸和你有緣。”
裴賀沒想到謝宜瑤還有這種巧思,也沒推辭。
三人又在東市裡逛了好一會兒,謝宜瑤嘴饞,買了些吃食。裴賀看謝宜瑤輕車熟路的樣子,好奇得很:“你……經常到街市上來嗎?”
“是啊,你讀書多,肯定知道那句‘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①一國之民生、經濟如何,到市場裡走一走,看看時下吃的用的最近都是什麼價格就知道了。而且市場上雖然人多眼雜,但也好打聽消息,城裡最近有什麼大事,随便抓個人一問便知。”
裴賀沉思片刻,有所感悟:“原來無論南北,大家都過得是一樣的日子。”
雖說裴賀自出生起就生活在北燕,一直以來自我認識也是燕人,可北邊的胡漢差異,總讓他沒法真正地把北國當作家鄉。尤其是讀了那些“聖賢書”後,更對南邊的“正統”别有一番心思。
何況這些年間,南北兩國之間的官民流動不在少數,對于平民百姓而言,顧不了那麼多大義,在哪邊又不是活呢?至于皇帝姓什麼,和他們又有什麼關系。
謝宜瑤道:“畢竟百年前還是四海為一家,雖說各地有各地的習俗,但最基本的柴米油鹽、衣食住行,都是人,不會有太大的差别。”
裴賀沒有接話,像是在想什麼,謝宜瑤便也不管他,自顧自地繼續向前走去。
東市是京城幾個大市中管理最嚴格也最有秩序的,許多坐商其實都有點背景,那些小攤小販沒點手段和資産,也很難在這裡生存。
卻說此時三人走到買布的商鋪之間,謝宜瑤突然看到了個熟人,第一眼她還以為是自己看錯,走近一看才敢确認。
真的是餘家老太太。
兩年前的冬天,謝宜瑤在街上見遇到她,給了她些錢财,此後二人就沒有交集了。沒想到她現在居然在東市行商,看來是靠那些本錢,過得原來越有起色了。
“阿婆,好久不見。”
謝宜瑤上前打招呼,餘家老太太雖然有些糊塗,但也知道最要緊的事,因此即使認出了她,也知道公主的身份不能亂出來。
老太太一直記着那幾石米幾匹布的恩情,對于謝宜瑤而言,那就是随手的事,卻真的改變了她的命運。
“娘子難得來一趟,老婦店上的布随便挑。”
謝宜瑤沒有謝絕她的好意,打算認認真真地挑匹布。
“黃妪,熟人啊?”旁邊的店家寒暄道。
“是幫過老婦我的貴人喲……”
謝宜瑤向來敏銳:“原來阿婆姓黃,我才知道。”
“哎,如今老婦身邊一個姓餘的都沒有了,早就不用給别人說我是餘家人咯。”
謝宜瑤問:“阿婆現在是一個人過嗎?”
黃妪緩緩道來:“本來打算在族中過繼個兒子過來,後來一想,人家有自己的父母的,怎麼會認我呢?便打算就先這麼過下去,後來在街上遇到個乞兒,說他家裡人都死絕了,我就把他帶到家裡養,跟着自己姓黃,左右不過是多張吃飯的嘴,也是多了個可以說說話的人,他平日裡還能給我幹點活哩。”
“那阿婆也可安享晚年了。”
黃妪皺了皺眉:“哪裡,那小兔崽子可不省心了,這不,今天早上還跟我鬧呢,說想讀書。”
旁邊裴賀插了一嘴:“阿婆,想讀書不是什麼壞事。”話一說完就後悔了,果不其然,被謝宜瑤瞪了一眼。
“書墨紙筆不要錢嘛?都是富貴人家做的事,我們家哪裡負擔得起喲。”
謝宜瑤把這個話題帶了過去,和黃妪聊起了最近的肉米價格等家常瑣碎之事,聊得盡興後方才道别,帶着挑好一匹布走了。臨走前還說:“阿婆,我下次還來看你!”
謝宜瑤看着漸漸變紅的天空,知道黃昏将至,正準備打道回府,裴賀卻突然停住了腳步,謝宜瑤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是刑場。
官府在市場中公開處刑不是什麼少見的事,這是一種權力上的威懾。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很難切身體會到帝王的統治,而這種在人流密集的市場行刑是最直觀的方法之一。
“怎麼,北邊不會用刑于市麼?”謝宜瑤問道
裴賀搖搖頭:“沒什麼,隻是突然有些好奇,這些商人就在刑場邊上行商,不覺得駭人嗎?”
旁邊一個路人聽了,解釋道:“這位郎君所言差矣,不是什麼人都會在這裡處刑的,那都是些大奸大惡的罪人,比如前幾年那個行刺公主的,叫什麼來着……他們受死,我們拍手稱快還來不記得呢?怎麼會覺得駭人?”
落日餘晖染紅了處刑台,好似在這裡伏法的死囚們的血迹。
裴賀感到一陣冷意,從指尖流竄到全身,紮得他喉嚨發麻,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