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一直叫我‘卡登席德’?”松田陣平沉聲問道,“他第一次叫了我這個名字,發現我不高興以後,就再也沒有這樣叫過我。你到底是誰?為什麼長成這個樣子?”
林庭語雖然平常冷淡得好像完全無法被任何人動搖,但實際上十分注意社交禮儀,即使面對着冒犯他的人,也還是會盡量照顧對方的面子。
事實上,多年之後在拉斯維加斯的那次見面裡,即使旁邊站着的都是組織核心成員,林庭語也隻是稱呼他“松田先生”,并沒有使用代号。
那是一種給到所有人一般無二的體貼——昭示着松田先生也沒有什麼特别。
杜淩酒沉默了片刻。
過了一會,他似乎是終于組織好了語言,緩慢地開口:“如果這個稱呼讓你感到不愉快,我很抱歉,但我并不知道你其他的名字——我自始至終認識的隻有‘卡登席德’。”
驚愕像一道閃光掠過松田陣平的腦海,他突然捕捉到了這種奇妙的違和感的源頭——
眼前這個杜淩酒面對他時的陌生和客氣,和他記憶裡的那個杜淩酒,在東都街頭被他貿然打招呼時表露出來的禮貌,是完全不一樣的。
那個杜淩酒把他留下的打火機數年如一日地帶在身邊,又幹脆利落地還給了他。在他沒有辦法控制情緒的時候,安撫地告訴他不用擔心,不會追究他的欺瞞與冒犯……但實際上是在生氣的吧?不然為什麼會在後來的,那一通深夜的電話裡,問出那樣一句話?
——那麼你現在,是用什麼立場在跟我說話呢,松田先生?
他的立場難道還不夠清楚嗎。他身在組織,本應忠誠于黑暗,卻在自幼相識的好友被組織最著名的殺手追捕時,請求另一個地位舉足輕重的高級代号成員施以援手——他曾經有機會把這位高級代号成員拖進黑暗,卻下不了手最終放棄了。
杜淩酒難道會想不通這些事嗎。卻這樣問他。
……但或許,杜淩酒并沒有在問他。杜淩酒一向不喜歡玩似是而非的語言技巧,說出口的話通常沒有任何歧義的餘地。這不是一個問句,這是一個早已知道答案的設問,隻想要他的親口确認。
确認此刻他相比起對組織的忠誠,更想保住萩原研二的性命。确認他當年的離去并非帶着其他考量,而是完完全全出自本心。
那時松田陣平沒有理解到這一層意思,但他确認了。
于是杜淩酒制造了一個絕對完美的死亡現場,把薩馬羅利徹底從組織裡解放了。那不隻是對萩原研二的保護,也是報答松田陣平當年的真心。
兩不相欠。
那種清淡又濃烈的、竹葉般的微苦的香氣在這一刻又再泛了起來,像一場終将離去的季雨。
如果那個杜淩酒确确實實已經和曙雀一起,從數十米高的懸崖墜落下去,沉入深海——
後來蘇格蘭從海岸的沙灘上找到的,帶回來的,雖然因為溺水而失去了大片記憶,卻仍然保持着一貫性情的杜淩酒,還是那個杜淩酒嗎?
“雖然不清楚你碰到了哪一個我——”
仿佛察覺到了松田陣平這一刻的動搖,那個連通高背椅一起逐漸融入黑暗之中,越來越遠,越來越黯淡的身影開口說話了。
連聲音裡都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既然Basilic出現,那就意味着之前存在于你們世界裡的‘我’,已經全部消失了。如果你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可以讓Basilic陪你一同回憶,聊作安慰——Basilic保存了所有那些‘我’的記憶。但或許因為記憶的數量過于龐大,他不一定能很準确地響應你的需要。請不要苛責他,這本來也不是他的職責。”
……職責?
是剛才所說的,作為一個完美的容器,收集大家的意志,然後躲藏在所謂時間的夾縫裡,逃過世界一次又一次的毀滅嗎?
松田陣平還是不太能理解這段描述,但不妨礙某種洶湧滾燙的悲哀從他胃裡翻卷起來,幾乎要化作爆裂的火焰,撕裂胸膛沖出去——
然而他這時突然意識到,身邊的林庭語已經安靜太久了。
不如說,從一開始,就太過安靜了。除了剛見到杜淩酒時驚訝地問了一句,之後就再也沒有出過聲——松田陣平猛地轉頭去看,身旁早已空無一人。
這一刻他終于懂了“保存”是什麼意思——“你出現在這裡,Basilic出現在這裡,就是為了來把這個林庭語也帶走的嗎?!”
“确實。”
黑暗中傳來一聲很輕的笑。
“本來我想嘗試一種不同的解法,然後發現正面抵抗還是太勉強了。不過如果一開始的計劃裡就有你加入的話,或許真的會成功?畢竟你居然解決掉了那些監視者,而且卡登席德——抱歉,不是說你,是指我認識的那個——他也曾經騙過監視者的眼睛,成功給Basilic塞了點防身的小玩具呢。”
松田陣平疾步追過去,但那個隻剩下模糊輪廓的身影也在急速後退。他們在黑暗中飛速移動着,又像是停在原地——距離一點也沒有變化,無論是縮短還是延長。
他想呐喊,又覺得喉嚨像被燒灼一樣疼痛着:“你——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人?”
長久的沉默之後,黑暗中傳來了最後一句回複:
“我們寄居在‘人’這種生物的意願之上,但我們始終不是——你會明白的,現在,你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