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松田陣平突然皺起眉。
他早上剛搭過這條地鐵,對它的長度和走向早已爛熟于心,默算出步行多長時間能到達下一個站台毫無難度。但現在走了這麼久,别說下一個站台,再過兩個也應該到了。
而且,随着他們的前進,隧道變得越來越寬敞,一直氤氲在四周的濕冷水汽也逐漸消失了。隧道中間的水流也很快消失了,露出滿是黑色砂礫的底面。水往低處流,這種現象一般說明他們正在走上坡路——但松田陣平并沒有感覺自己在朝地面上走去,每一步落地都帶着某種輕松的失重感,證明他們一直在向下走。
黑暗的洞穴中不斷地鼓出冷風,帶着某種相當清新的,微微苦澀的氣味。如果不是很清楚自己正在地下行進,松田陣平幾乎要以為自己在山林間漫步了。
這種氣息,他也曾經品嘗過——
是某一次在組織常用的一個接頭地點,一家清吧裡,他以交換情報的名義跟波本見面。那次波本點了一杯“竹子”雞尾酒,指明不要苦精,拿到手以後卻沒有喝,隻是把杯子擺在面前的吧台上,盯着出神了一秒不到的時間,就換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開始跟松田陣平打起了機鋒。
要不是知道琴酒坐在不遠處的角落裡監工,松田陣平早就直接走了。
在話不投機的幾分鐘對談裡,那杯酒一直散發着淺淡的清香,無形無質地萦繞在松田陣平面前。像水一樣清澈,卻又顯出會讓人迷醉的酒精氣息,無害和危險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感覺糾纏不清,複雜得像是波本當時藏在陰影裡的表情。
“聽說琴酒過幾天就要出發去南美,整頓那邊的分部,很長一段時間不回來?”
波本終于嘗了一口酒。
松田陣平——這個場合裡他叫卡登席德——不耐煩地敲了敲吧台面:“你問我我問誰?我又不是他秘書。”
波本哼地笑了一聲,搖搖頭,然後飛快地使了個眼色:“你明天也要去大阪,是吧?”
“少打探我的事。”卡登席德沉下臉警告道,“要命的話手就别伸太長。”
“我隻是确認一下,礙事的人都不在。”
波本晃了晃手裡的洛克杯,冰塊在杯裡搖晃出清脆的聲響,光芒閃爍,映出他的唇角一點危險的弧線:“那就太好了。”
“有話直說,别遮遮掩掩。”
“我還要命。”
原話奉還的波本很愉悅地笑了一聲,然後慢慢地把剩下的小半杯酒啜幹淨。杯子倒扣在吧台上,一枚小小的白色存儲卡被水珠粘在杯底。
“這次的情報不算錢,送你的。一路順風,别太早回來哦。”
那種淺淡的清香,越來越明顯了。
因為沒有配方裡馥郁甜蜜的雪莉酒中和,某種獨屬于那款酒的,輕盈而又純淨的香氣就變得格外突出,像暴雨後的竹林一樣甯靜地氤氲在周圍。
——是杜淩酒的味道。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松田陣平停頓了片刻。
他抱着一種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心情,看了看還在身旁跟着走的林庭語。後者有些微的氣喘,但狀态看起來還好,足夠鮮活,也足夠生動。
而杜淩酒——
那張蒼白的、淡漠的臉,總是讓他十分難受。
萩曾經跟他描述過如何讓那張臉變得生動起來——“推着他一口氣從山坡頂上滑下去!哇呼——!”
聽起來就是很快樂的事情,但松田陣平沒法這樣自然地做到。他甚至隻要想到會直面那張臉,就好像整個胃被揪起來用力搓揉了一頓。即使大腦說着要做個成熟的人,理智思考問題,摒棄多餘的情緒,身體也還是本能地想要逃避這種感覺。
他能做的隻是在杜淩酒走後,從水泊裡撈起那個一角摔歪了的打火機,再費了一番功夫修好,帶在身邊。杜淩酒也這麼做過,不是嗎?杜淩酒甚至都不抽煙,完全沒有帶打火機的必要,但杜淩酒就是一直帶着。
而現在——
松田陣平終于徹底停下了腳步。不止他,林庭語也停了下來,揉了揉眼睛,露出一點兼有茫然和驚愕的表情:“……你是誰?”
一座完全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的高背扶手椅,停在前方的隧道深處。一個人坐在椅子裡,黑色的三件套西服修剪出瘦削而筆直的腰身,衣領上露出的那一截蒼白頸項微微側向一旁,宛如一隻離群索居的白鶴,正在審視自己的倒影。
手電筒的光暈照亮了那個人的下半張臉,和一隻半阖着的,如同幽淵之底般死寂的眼睛。
“幸會,我是杜淩酒。”
禮貌而冷淡的語調,平直得像一條不會波動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