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陣平的沉默讓林庭語更為不安起來。

他确實——反正之前是決定了相信松田陣平，即使對方身份依然成謎。但他莫名其妙從家中被送到了這個黑暗又陌生的地下隧道裡，松田陣平碰巧也同時在這個地方——顯然并不是來找他的，對方看到他的時候，那副迷惑的表情裡并沒有一絲終于尋獲目标的喜悅。

太多的巧合混在一起就變成了必然，如同混沌一片的世界總會被一次觀測鎖定一個結果。

松田陣平原本就在這條地下隧道，穩定的步調意味着明确的目标，以及發現有其他人時第一反應是追上來抓住，是不想讓自己的行動暴露嗎？那麼現在應該到滅口的環節了——

“你往那邊走，第二個口有一條斜上坡的道，那裡應該可以通往地面。”

松田陣平突然說。

林庭語怔了一下。他看到那點火苗又揮動起來，拖長的焰尾像流星一樣，指向了他身後右側的一條隧道。

意思很明顯了。

但是，如果松田陣平另有任務。就這樣把他放走了，要是被那個組織的人發現……

在他猶豫的這點時間裡，松田陣平又再加重了語氣：“快走！”

——明晚要去參加一個好無聊的宴會，還要帶人出場，啊……真是頭痛。

喧鬧人聲裡，那個熟悉的身影交疊雙臂趴在遊船的欄杆上，姿态舒展而放松，晚風輕輕晃動寬松的上衣，讓收束的腰線更為細得驚人。

嘴上說着抱怨的内容，側過頭往這邊望時，面上的笑容卻被絢麗燈光映得明亮無比。那是毫無疑問的快樂的表情，對方教過他一些基礎的辨識方法。

所以沒有真的在煩惱——說不定還在打什麼小小的壞主意。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人特别喜歡看他無語的樣子，為此冒出了無數驚人的奇思妙想。被這樣坑得多了的松田陣平決定不接招：“你的候選人不是排隊到明年了？”

對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确實是啊。不過很可惜，現在順位第一的人不在港島呢。”

順位第一，是那個陸陽吧。松田陣平聽林庭語提到過幾次，好像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表親兄弟，現在也同住在一間公寓裡。而且林庭語之前說過這種公開場合需要攜同伴出席的時候，一般都是叫上陸陽，“麻煩事比較少點”。

因為連記者都不會多想，所以就可以坦然發出邀請了吧。

海風換了個方向，這次輪到松田陣平正面迎上這熏人的暖風了。一點點柑橘調的香味順風而來，繞過他的鼻尖打了個轉。

“啊——不如這樣吧，反正你過幾天也要走了，讓你緊急插個隊，就當是旅遊紀念，怎麼樣？”

好像靈感突發似的說出了這樣的話，眼睛都變得更亮了。雖然明知道對方大概又是什麼故意的驚人之語，但松田陣平在這一刻心跳漏了一拍。

要答應嗎？

要答應的吧——他不就是為此而來的嗎？接近，取信，拿到血液和文件，甚至更多的、更廣大更深入的無窮無盡的索求，黑暗的陰影席卷而來，将那個人也貪婪地吞噬殆盡。

那個人會在什麼時候意識到不對呢，這時候意識到了嗎？沒有吧，這樣滿溢着快樂的笑容——等意識到的時候，還會這樣輕松地笑嗎？

不會了。

松田陣平很清楚這一點，後來他确信了這一點。

而現在他站在原地，望着消失在岔道口的那個身影。宛如昔日場景重現，隻是位置交換了。

他曾經無限接近和那個人并肩同行的結局——在過去他沒有聽到的，對方未曾說出口而他同樣沒有領會的話語，也在這一次奇妙的經曆中，清清楚楚地傳達到了他的心裡。

但這一次他隻能趕那個人走，無論是公心還是私心——電閘還沒有找到，但這裡的排水溝渠底下，水面已經開始晃動着上漲了。如果考慮到雨勢會加急，那麼按照這個速度估算，沒等炸彈起爆，雨水就先要淹過位置最低的幾個挂鐘了。

留給他——留給這裡的時間不多了。

聽起來真是諷刺。他為了改變那個人通往的命運而來，卻在最後關頭選擇把人推開，為了拯救另外一群素不相識的人，獨自留在黑暗之中。整個經曆宛如一場太過冗長的幻夢，醒來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甚至連夢境中的美好都沒有再能重現。

松田陣平轉身快步往更深的黑暗中沖去。

他剛才追來已經把路線記在了心裡，現在回去也不需要打開手電筒照明。隧道裡少了一個人以後變得更安靜了，連那個細細的小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你還是跟他一起撤離吧。

松田陣平想笑，但他最後還是摸出了一包煙，彈出一根咬住，沒有點。這包煙是他回去的路上買的，熟悉的焦香味讓他的聲音變得更沙啞了一些：“不行，你這點力氣，找到閘刀都扳不下去。”

還在牆壁裡的小蛇沒有答話。

他們都心知肚明，已經轉了兩圈，還沒有找到控制設施，說明配電箱可能在地上或者其他旱井附近，斷電這條路能走通的概率已經不大了。

松田陣平準備冒個險。既然沒有辦法解決所有的炸彈，那就降低它們的威力。

這些挂鐘炸彈用的都是C4，這種惰性炸藥威力巨大，但是在沒有被引爆前可以說像冬眠的蛇一樣無害，不管是點着，放在地上用力踩，還是用普通槍彈射擊都不會被驚動。戰場上甚至有士兵用C4當柴火取暖和熱罐頭，也有坦克懸挂C4作為防彈裝甲。

松田陣平的替代方案就是不管其他，直接把引爆管抽出來懸挂在旁，同時把暴露在外的炸藥給燒掉。他用已經處理掉的幾個炸彈估算，按這些C4塊的大小，燒幹淨應該在5-7分鐘之間，而且燃燒可以同時進行，效率遠比一個個炸彈完整拆除高。

湊巧那個打火機也被送回了他的手邊。

這個方案的風險主要是他必須徒手操作。人的皮膚天然帶着電荷，一般處理這種帶有金屬結構的炸彈，安全起見至少需要戴靜電手環。雖然小心操作不要觸碰金屬管的部分，問題也不太大，但這裡的炸彈實在太多了，一路數過去，還需要拆除的足有67個。

人畢竟不是機器，在重複的勞動中難免倦怠犯錯。67個犯錯的機會，命中任何一次就是粉身碎骨。

雖然清楚這樣的風險，松田陣平仍然站到了第一個挂鐘炸彈前。他把煙取下來，點着，然後把猩紅的煙頭摁在了最近的一塊灰白色的炸藥上——同時捏住電線抽出了上面的金屬引爆管。

在他的注視中，一點小小的火苗眨眼間在牆上冒出來，緊接着快速變大，成了一團搖曳的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