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他隻剩一次說謊的機會,也許是因為對方那時失望地移開了視線,也許是杜淩酒乘上保時捷,遠去消失也不曾回頭——許許多多的暗示明示彙聚在一起,搭建成了一座空曠的站台。
隻有他一個人可以上的站台。隻有一列車停靠,而那列車現在馬上要走了。
山風吹過因為潮濕而顯得格外冰冷的衣服,讓蘇格蘭打了個冷戰。不知道為什麼,他下意識回頭望了那個已經快消失在樹木後面的魚棚一眼。
——簡直好像,自己就是那條準備要跳進竹簍的魚。
林庭語快睡着的時候,門外終于傳來了汽車刹停的聲音。他困倦地睜開一絲眼皮縫,然後從窗口看見蘇格蘭停在院落的大門外,半俯下身,似乎是在觀察門鎖。
接着這個表情平靜的年輕人左右看了一眼,就從随身包裡掏出槍,熟練地給槍管套上一個消聲器,然後抵着門鎖就是砰地一聲。
黑色的鐵欄門猛地顫抖了一下,搖搖晃晃向内側打開了。
林庭語:……
謝謝,真是有效的鬧鐘,徹底醒了。
窗簾留下的視野并不大,蘇格蘭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下一刻輕輕的敲門聲傳來:“林先生?”
“請進。”
門打開了。這次倒是沒有再來一槍,琴酒走的時候沒鎖房門。
蘇格蘭站在門口處,謹慎地掃視了一圈房内的狀況,然後走到低矮的沙發前,半跪下身熟練地伸出手要抱起林庭語——林庭語按住了他的手臂。
蘇格蘭的動作停住了。
“你去哪裡了?”
蘇格蘭沉默不語。
“你沒有回酒店。”林庭語鼻尖動了動,然後肯定地說,“你換過衣服,但身上還是有些水腥味——你在水邊待了很長時間。”
蘇格蘭的身體微微顫了顫,但他沒有回答,而是深深低下了頭。林庭語能看到他頭上那個柔軟的發旋,黑發服帖地從中心向四周散開。
徘徊。水邊。
……
林庭語想起大和民族好像有某種投河自盡的流行。作為一個水網密布的島國,在自殺的方式選擇上就地取材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不至于吧。
這就進展到附帶自殺傾向的嚴重程度了?
不對,日本人好像沒有精神疾病也會投水自殺,并且視為風雅之事。
雖然不知道組織的日本分部是否有這種思想教育,但從琴酒時不時就要去滅個口的情況看,大家似乎都沒有這麼高雅的愛好。
總不至于是東都警視廳的崗前培訓内容裡帶有不成功便成仁吧,是不是稍微過激了一點。
林庭語感到有點棘手。他記得自己有行醫資質,但完全沒有開過處方的印象了——杜淩酒在港島的時候,還是做心理咨詢和研究更多,遇到真正需要下診斷的來訪者,一般是建議對方去醫院進行完善的檢查和治療。
而且他不是很想跟琴酒解釋為什麼一個好好的下屬交給他一天之内就沒了。雖然琴酒大概率不會找他算賬,但這種事聽起來實在讓人感覺杜淩酒是個有特殊癖好的神秘變态。
之前是怎麼說的了,偶爾發作的條子病?
難道對着他說謊會導緻蘇格蘭嚴重良心不安,進而産生自毀情緒嗎?
這病程進展也未免太快了。
手邊沒有任何工具量表,也不适合進行什麼檢查。于是林庭語松開了蘇格蘭的手臂,準備選用一些常見的心理治療話術和緩一下氣氛——
蘇格蘭猛地擡起頭,抓住了他剛剛離開的手。
林庭語怔住了。
蘇格蘭用的力氣很大,甚至讓林庭語都感到了疼痛的程度。那雙清澈的水色眼睛劇烈顫抖着,像醞釀着滔天風暴的碧海。嘴唇也顫抖着,稍微開啟了一線,似乎有什麼想說,卻在風浪中被纏縛着掙紮着,漸漸沉入深不見底的黑色海淵裡,最終也沒有來得及出口。
束縛這個人的,到底會是什麼?
很多時候,心理問題都源自這種不自覺的束縛——而且,林庭語突然很想知道那海淵底下潛藏着什麼。
他前傾身體,被握緊的手向前探去。受到了一些阻力,但不多。他的指尖輕輕碰上了蘇格蘭因為仰頭而暴露出來的頸項。
在觸及的一刹那,似乎有某些細小的電流在皮膚間跳躍起來。
蘇格蘭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然後被不容拒絕地按住;柔軟的指腹稍微撫摩了戰栗的皮膚,然後精準地落在激烈跳動的血管上。條件反射的避讓被壓抑住,代之以更為順從的,竭力舒展的姿态。
他們對視着,在對方的眼底看見完整的自己。
良久,林庭語輕聲說:
“沒有人告訴過你,不要盯着我的眼睛看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