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漬濺在光滑青綠的竹身上猶為刺目,竹根邊上一淺水窪也被染成暗紅。
地上躺着那人雙目微阖,一派死氣。
大約是從山崖跌落下的位置不巧,被地上折斷的竹尖刺穿腹部,下場實在凄慘。唯有眉目間黑白分明極其幹淨,應是被雨水洗過,有些纖塵不染的意味。
手腕上的固魄蒙塵,手繩珠子裡本是兩顆血珠相互纏繞,現下其中一顆由紅轉暗,了無生機。
竹林間水聲淅淅瀝瀝,掩蓋來人由遠及近輕得發靜的步履聲。
顧淮音一動不動站了半晌,終于彎下腰半跪在泥濘水漬裡,伸出那雙見得白骨的手。
十指連着掌心的血肉被磨穿,以往幹淨整潔的指甲四分五裂,碎得看不出形狀。雙手隻留着點經脈連着手骨,讓手指不至于徹底斷開。
她将林疏桐輕輕扶起,捂住她貫穿腹部的傷口。
輕歎一聲,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你騙我做什麼……”
風雨暗千家。
原先氣勢洶洶上山的人群早已潰敗散落,身上青痕病折磨着,東一處西一處地逃竄。
卞章州神色惶恐逃下山,被鬼主攔住去路。
他一手捂着剛才被重傷的肩膀,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屍體呢?”鬼主半阖雙目,語氣危險。
“她不慎跌落山崖了,我、我這就去給你尋來。”說罷便慌張地要離開。
倏而腳底隐隐有震動之感,路上石子噼裡啪啦跳作一團,大地裂出許多微小的縫隙,一直裂到二人跟前。
裂隙由北往南,像是地震了。
“晚了。”白袍底下飄來輕飄飄一句。
卞章州崩潰得哭出來,臉上涕泗橫流,手不停去抓他的衣袖。“它是林疏桐養出來的,我不該發那樣的誓……那怪物不會放過我,是你、是你逼我的。”
鬼主任憑他那雙布滿污漬的手抓住自己雪白袖角,哄孩子般輕聲細語道:“你在山上看見什麼了?”
卞章州話哽在嘴邊說不出來,眼中全是驚恐。
他仿佛看見了方才山上黑氣彌漫中那嬰孩模樣,它的哭聲如鋼針一樣紮進太陽穴裡。身畔黑氣好似迷藥,人深陷其中便昏過去,路上無端躺着十幾人的殘肢斷臂,快堆成屍山了,一旁咯吱咯吱作響,是那嬰孩在嚼人骨頭。
“……别怕,還有辦法的。”鬼主輕撫他的發頂,極盡溫柔。
紅光一狹而過,劈中卞章州另一側肩膀。
地上裂隙自北而來,按圖索骥,正位于褚源。
褚源與世隔絕,外界無論多少事也懶入眼入耳,連雨也下得稀疏平常。唯看守亶淵器一事日日不能怠慢。
耳邊脆響,亶淵窟邊上兩隻守夜的小妖察覺不對,從外往洞窟裡望,那潔白無瑕的亶淵器竟裂開一條縫,有點點微光正從縫中往外滲,且愈滲愈多。
鎮守褚源千年的神器生異,倏而在深不見底的洞窟裡迸發巨大白光。
還不等那鎮守在一旁的小妖入長宮禀妖王,褚源群妖已經被這猝不及防的動靜驚動。
“王上!”身側小妖驚呼一聲,匆忙跪下。“亶淵器不知因何有損,恐怕是……”
一時半會他後面的話也不敢說下去。
“是如何?”妖王胸中蹿起莫名怒火。
盛光下,窦然漫出冷氣,一寸一寸将凝滞不流的空氣也凍住了,凍作利刃,劃破急促呼吸之人的咽喉,一股濃重的血腥氣聚在衆妖鼻腔中,揮之不去。
“退後!都退後!”妖王變了臉色,神情緊繃着。
衆妖得了他的令,一齊往四周散去。
地上結遍冰霜,紋路清晰形似徽印。跑得慢的小妖來不及反應,頃刻被這冷氣凍住渾身血脈,僵硬着倒下去了。
那些道行短淺的自然是看不出來,而妖王心中已經明了,這根本不是什麼白光冷氣,而是獨屬一人的力法。
腦海中窦然出現一個人物,罔懸。
妖王擡手結印,欲将這團在亶淵窟的白光攔下,豈不料這白光并沒有要多停留的打算,眨眼間,盤旋着上天越過山丘往南方去。
不消片刻,亶淵窟恢複往常一樣,安靜非常,隻是這号稱世間至堅至韌的亶淵器上的的确确多了一道裂痕。
清平堂裡空無一人,連個鬼影也瞧不見。
塌上之人了無生氣,已是具屍身。
顧淮音在堂前燒了滿爐藥,又溫了水細細為林疏桐擦拭幹淨,一雙險些隻剩下白骨的手握不住帕子,将她身上血漬來來回回幾次也擦不幹淨。
最後自己實在沒招了,替她理齊衣裳與鬓發,目光久久凝在她臉上。
大概是一連淋了幾日的雨,浸透的衣裳到現在也沒想起要換,顧淮音額頭發燙,一時連站都站不住,眼前一黑半跪下去——恐怕來的病不輕。
顧淮音一手撐在地上,另一手死攥住床沿。“嚓”一聲輕響,好像是手指骨斷了。
她渾不在意,咬牙起身,堂前的藥沸了。
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麼要煎藥,她神識不太清醒,端藥進來時見房間裡死氣,有些茫然。
渾渾噩噩地發了會神,手裡那碗藥便涼了個通透。
天地好似清明了,亮光透過薄窗紙,竟還有些紮眼,明光照耀下房中光影分外明了。
那晝光不同尋常。
若是從外頭看便能看明白這奇觀,白光由北向南割開懸在此地已久的黑重漆雲,将蒙在人頭頂上的幕布被割得四分五裂,光明不由分說灌進來,随後又聚集成一團,籠罩在清平堂之上。
事臨心至,顧淮音抓住一線清明應是預感到了什麼,不受控制地推開窗。
入眼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什麼草木郁郁蔥蔥,山石影影綽綽,都不見影蹤。
這白光再熟悉不過,原就是她身上之物。可顧淮音也隻是冷冷看着,沒心思去将它們收回來。
似乎預感到主人的想法,白光彙作輕煙緩緩漫進來,親昵地在顧淮音身旁繞了幾圈,随後趁着顧淮音失神,直直沒入她眉心。
籠罩漫山的白色盛光在短短一刻鐘裡消失殆盡,全都回歸了顧淮音的軀體裡。
可她畢竟隻是虛相化本,紫玉玦不過一塊普通玉石,哪裡撐得下這樣強勁暴虐的法力。
顧淮音猝然倒地,神情痛苦扭曲,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被硬剖出來,又往其中灌滿滾燙的鐵水,燒得她生不如死。
冷汗砸在地上,死死攥地的手上白骨重新長出血肉。
隻須臾,她便被這巨大的痛苦折磨得瞳孔失焦,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