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的八咫鏡将會賜向人間,庇護人類,并由他們代為掌管。】
月讀卻笑道:【八咫鏡是能夠裁定善惡、看穿萬象的神器,甚至得以逆轉時空輪回,人類何以掌管與使用?失去了八咫鏡,審判之天平今後又該如何裁決善惡?】
衆神沒有動搖:【可是,天照大人的神谕就是如此。】
【你們對天照大人的忠心真是讓我歎為觀止。】
微微拍了拍掌心,他保持着慣有的微笑,也不再置喙八咫鏡的去向:【事到如今,倒是願意舍棄高天原,也要将八咫鏡交予地上的人類了。】
【天照大人的神谕就是如此。】
衆神無悲無喜地重複道。
很快,又有神言道:【高天原還有異心之徒,當日監管神獄的神軍被殺,原本關在神獄裡的女妖被放了出來,甚至去到了審判行刑之台上。】
【叛徒便是須佐之男。】月讀說。
【難道諸位當時在場目睹了審判的情形還不明白嗎?他用自己的神格置換了罪神八岐大蛇的神格代為審判,還屠殺了當日參加審判的神明,他與八岐大蛇早已勾結,背叛了高天原,原來我當初那個預言,指的不僅僅是邪神八岐大蛇。】
衆神面面相觑。
司掌黑夜的神祗繼續笑道:【須佐之男的罪行遠遠不止于此。】
【諸位忠于天照大人不假,正因為太過忠心,才始終對須佐之男感到忌憚和猜忌不是嗎?事實證明,諸位一直以來的憂慮是正确的。】
【他生性暴戾殘忍,誕生時就不敬地劈毀了神王的神殿,他所掌握的力量甚至能夠,誅滅神族,此乃原罪。】
【其二,他與本應忠于天照大人的齋宮有私情,背叛了神王,甚至包庇她代為受刑,此于罪行二。】
【其三,他……】
【此言差矣。】
有神提出反駁。
【哦?願聞其詳。】
【一開始我也認為須佐之男反叛,畢竟他交出神格代蛇神審判,又屠戮衆神,劍指神王,但是,我們已目睹那場審判到了最後,天照大人的八咫鏡所映照的真相也絕無虛假,須佐之男并非叛神,他在最後——】
【原來如此。】
月讀突兀地打斷了祂。
【那麼無需多言了,諸位認為,天照大人沉睡以及行刑神一事,是否要公之于衆?】
【……萬萬不能,如今人心惶惶,地上由八岐大蛇和六惡神引發的妖鬼罪惡也還在肆虐,高天原又剛遭重創,審判的真相一旦公布,一定會引來天上地下的動亂——至少,要等我們确切得知天照大人何時會醒來。】
【既然大家想法一緻,那就好辦了,諸位請盡管放心,審判的真相,當然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月讀微微閉眼,冷冽的月光從他的眼皮上割過去,他優雅而從容地笑道:【諸位也不必擔憂,我也早已在未來看到了天照大人的未來。】
【這麼說來,天照大人還會再醒來的,對嗎?】
衆神的目光一一望向衆神之首,迎着那樣的視線,他微微張開雙手,示意所有人看向腳下所展開的月海。
【當然,今日請你們來月海,就是為了讓你們也親自看看。】
衆神在他的指引中看向搖曳的海面。
幽冷的月光明晃晃地照耀,海面之下浮現的,是一片遍布彎月的夜空。
那仿佛是月海映照出的蒼穹,但是,深海之下,彎月閃爍着,彎幻着,搖曳着,猶如白魚一般像諸神們遊了過去。
【這是什麼?】
祂們問。
【月讀大人,您的月海裡似乎有……】
俊雅的眉梢微動,他原本不變的笑意微微加深了。
他說: 【不必害怕,這是諸位的未來。】
【等等!那是!您竟然敢把它藏在這——】
就此,彎月般的白魚從水中躍出,化作了銳利的鋒芒沖向了衆神的命脈。
在三貴子的神域裡,一切的反抗與掙紮好像都變得無力。
月光化作垂落的紗帛,又擰成奪命的鎖鍊,将諸神的悲鳴拖入了深不見底的月海下。
明日朝在門邊微微屏住呼吸,瞳孔顫動,眼睜睜地看着那場弑神的屠殺。
片刻後,月海再度恢複了寂靜。
皎潔的月光下,很快浮起了數輪彎月。
數張扭曲的臉浮現在月面上,那是諸神被撕裂的神軀所拼湊出來的人偶。
彎身輕輕捧起粼粼的海水,細細地灑在了人偶昳麗的臉上,他垂下眼睫,攪動星光浮動的海水,神情溫和恬靜如柔美的月光,輕輕笑了。
【作為滋養你的花肥倒是合适……】
【快些醒來吧,明日朝……】
她猛然後退一步。
這一刻,劇烈的惶恐從心底騰起,行宮的大門忽地合上。
她往前跑,猛然打開了另一扇門。
月海中探出無數的星影。
屬于月海的記憶傳來預言之神的聲音。
【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去監視那個孩子,必要的時候,就殺了他吧。】
【可是,荒大人是您的神使,是您的星之子,不是嗎?】
神樂鈴微微晃動,掌管豐收的女神在月神中輕輕欠身。
【是,但是他總有一天會為高天原帶來不可預測的災難。】
【……既然您這樣說了。】
他說:【我以為你會拒絕。】
她不亢不卑地說:【既是神王大人您的命令,還特地請我到月海來,我又怎麼會拒絕?】
就此,嘭的一聲,門突然又被合上。
月讀和稻荷神的身影被隔絕在門後。
她正欲再次打開那扇門的時候,一隻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不可以再打開了。”
她微微瞪大眼,心髒劇烈地跳動了兩下,月讀稠長如月光的長發從肩上傾瀉而下,拂過了她的臉頰。
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的神明微微彎下身來,附在她耳邊笑着,像是在誘哄她:“有些門不能随便打開。”
他說:“八岐大蛇打開了神獄的門釋放出六惡神,傳說中的創世神伊邪那岐打開了黃泉之國的門見識到了醜陋的妻子而導緻夫妻由愛生恨,或許當初須佐之男也不該打開那扇從高天孤塔通往人間的門,更不該打開你轎辇的門。”
她的手指無力地痙攣了一下:“……那您當初為何要幫我打開神獄的門呢?”
“因為那是你當時的願望。”
他冷淡道。
“當時,你想去到他們身邊,想去拯救他們,想去赴死。”
“……您既然知道,為何之後又還要将我喚醒?”她說。
“你想要什麼答案?”
她終于微微望向了他:“我想要知道我的複生到底是不是遵從您所說的天命。”
“當然。”他的笑容沒有一絲變化。
“如今留在月海中也是如此嗎?”
“沒錯。”他沒有猶豫。
“那麼,星之子呢?”
他一頓,道:“和它們有什麼關系?”
“别隐瞞我。”她固執地盯着他:“把我的孩子們還給我,那是我的孩子。”
“那怎麼會是你的孩子?”他似笑非笑地說:“又不是你孕育的生命,和你有什麼關系?”
“怎麼不是我的孩子?”她毫不退讓地說:“我為它們取了名字,教會它們唱歌、養育植物、玩樂,它們一直陪着我,它們叫我母親!”
“它們到底在哪裡?”
“隻是回到月海中去了而已。”
他說。
“我要見它們。”她說。
他維持着冷漠又慣有的笑:“你不相信我。”
手腕上傳來微微加重的力度,她感受到了細微的疼痛。
他說:“你果然還是受到了人間的影響。”
她一愣,下意識反駁道:“這與人間有什麼關系——”
“你現在對我産生了懷疑。”他肯定地說:“認為我對你存在謊言。”
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一種慚愧的感覺悄悄地爬上了心頭。
她惶然地動了動嘴角,最終隻能垂下眼睛,避開他的視線,說:“因為您說天命不可違,因為您是這樣的神明,所以我相信您。”
“可是,我如今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我隻是,需要一個真實的答案。”
抓着她手腕的手僵了僵,好像有些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片刻後,她聽到他用一種有些悲哀的口吻問:“難道你如今隻能靠着天命和意義這種東西才能活下去嗎?”
“不然呢?”她擡眼,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難道,您不是嗎?”
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龐驟然一寂。
他放開了她的手,微笑的表情明明沒變,卻像靜止的畫一樣,變得單薄又冰冷至極:“你有時候可真是比惡神還要殘忍冷酷得多。”
“……您生氣了嗎?”
她不确定。
他也沒有回答,更沒有像往常一樣對她選擇寬容。
“對不起……”
她這樣說,感到很抱歉。
“對不起,月讀大人……”
她其實确實不是一個乖孩子。
趁着他沒反應過來的一瞬間,她飛快打開了那扇門。
就此,她看到了與先前那個可怕的夢境一模一樣的場景。
無數個支離破碎的‘她’堆積漂浮在月光下的水面上。
但是,在那些由冰晶所構成又變得殘破的臉龐和身軀下,她看到了裸露而出的部分有着她所熟悉的影子。
——「請不用擔心,很快就會好的。」
——「因為沒有孩子天生就讨厭怨恨自己的父母。」
——「就算這樣,我也願意像對待月讀大人一樣,為您做任何事。」
——「母親。」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覺得那是她的孩子。
原來那是她的孩子們。
但再次看見那副場景,她出乎意料的平靜。
沒有怪罪和憤怒,但是她的神情很難過:“為什麼要這樣呢?月讀大人。”
她近乎垂淚:“沒有母親會軟弱到需要犧牲孩子們去幫她完成她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但是他隻是冷漠地說:“不用覺得難過,它們隻是回到了我的月海中,那也并非是你的孩子,勢夜,也許是這段時間給了你錯覺,但是,神的造物與你們人類的概念是不一樣的,我早就說過了,你不該為它們取名字,為它們投入感情。”
“您是這樣想的嗎?”她失望地問。
微微一頓,他從後邊試探性地擁住她:“你會因此離我要去嗎?”
伴随着他的言語,她感覺到腳下好像有什麼在開始吞沒她。
她一愣,感覺整座行宮好像在崩塌,瓦解,底下洶湧的海水湧來,她發現月讀好像變得了海面上的霧,放任她被冰冷的海水拖向深海。
“月讀大人!”死死拽着他的衣角,她仰頭,懇切地望着他。
但是,他冰冷的神情沒有動搖。
在最後,她看到天上巨大的月亮在轉動,無數迸裂的冰晶突然從中間破碎開來,一張沉睡的臉龐嵌在其中,原來那不是月亮!
但那是一張與太陽女神像一模一樣的臉。
她瞳孔顫動,發出最後的聲音:“月讀大人!”
冰冷的海水淹沒視線,意識向着更深的海底墜去,她忍不住落下淚來,有些絕望地閉上眼。
世界陷入原始的寂靜與黑暗。
……
冷。
好冷。
無盡的寒冷。
冷到仿佛垂落的眼淚是她現在身上唯一僅存的溫度。
她生前不太喜歡冬天。
平安京的冬天很寒冷,每到大雪紛飛的時節,家裡就要開始操心偏院裡重病的堂兄,而她躺在孤獨的夜裡,感覺往日漫長的黑夜變得更加安靜了。
她不喜歡寒冷,不喜歡雪,不喜歡萬籁俱寂的黑夜,也不喜歡看到鴨川邊凍死的人。
十二歲之前,她不喜歡的東西其實很多很多。
不喜歡下雨,不喜歡打雷,不喜歡酷暑,不喜歡太過明亮的白天。
她還不喜歡春天,不喜歡櫻花,也不喜歡踏青,更不喜歡平安京。
她不喜歡這個世界。
不知道自己為何誕生,不知道自己為何一無所有,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每天睜開眼,又閉上眼。
白天和黑夜,其實沒有什麼區别。
原來,就算在夢裡,也沒有什麼不同。
都是冰冷又寂寞的時間。
……她曾經真的是從母親溫暖的身體裡誕生的嗎?
她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樣問過自己。
據說人在睡覺時喜歡蜷縮成一團,除了怕冷或感到不安外,還是因為保留着蜷縮在母親子宮裡的習慣。
孩子出生後本能地喜歡母親的懷抱,也是因為泡在子宮的羊水中時很溫暖。
如果可以的話,好想再次回到母親溫暖的子宮裡……
好想就此死去。
“勢夜……”
“勢夜……”
但是,寂靜的黑暗中,似乎鑿開了一絲光。
微弱,柔和,并不刺目。
但是,她像未入世的雛鳥一樣,本能地追尋第一眼看到的東西。
“醒過來,明日朝……不要那樣想……”
黑暗中的裂縫越來越大,傾瀉下來的光芒也越來越亮,就像一個密不透風的蛋殼被外邊的人敲碎了一樣,有一雙手強硬地摧毀了籠罩她的黑暗,将現實與夢境強硬地剝離開來,讓她從寂靜寒冷的深海中浮起,回到了他的懷裡。
月讀的懷抱并不溫暖,也不柔軟,往往是她身上渡過去的體溫捂暖了對方冷硬的手掌。
他也從來不會在她面前卸下那襲莊嚴而繁複的羽衣,即便它從來帶不來一絲暖意,漆黑的禦袍上流動的銀輝仿佛是寒冷的月光本身,但是,他矮下身來将她抱進懷裡時,就像為她這隻飛累的燕子築起栖息的巢穴一樣,會任由禦衣堆疊,将她柔軟地接住。
月讀本身冷冰冰的,星之子也冷冰冰的,月海的海水也是冷冰冰的,整片遼闊的月海中,冰冷的月亮高懸,月光中,唯一溫暖的東西,似乎隻有她一個。
她不知道冰冷的月海為什麼能孕育出她這樣的生命。
但是,他此刻擁抱她的力道很大。
擁抱帶來疼痛,疼痛帶來真實,他緊緊地抱着她。
臉頰倚着他的肩,她在安靜的行宮裡突然落下淚來。
她發出了第一縷聲音,低低地哭泣。
“怎麼了?”他微微放松了力道:“……我弄疼你了嗎?”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
沒有緣由,明明心中也并不感到難過或悲傷。
也許,就像嬰兒來到世上時本能發出的第一聲啼哭一樣。
代表着生命的聲音與力量。
她原來還能發出聲音。
她原來還有哭泣的力量。
“月讀大人……月讀大人……”
她淚眼朦胧,不斷地哭,不斷地喚着他的名字,隻是喚着他的名字。
痙攣的十指用力地攀着他的肩,她反過來緊緊抱着他,若是她擁有尖銳的利爪,一定已經将他的後背劃得鮮血淋漓。
但是,哭泣也是會累的。
具體不知道哭了多久,她隻是倚着他的肩,窩在他的懷裡望着月海粼粼的海面落淚。
她突然感到委屈和疲憊。
生前,她是被母親遺忘的孩子,是被父親避之不及的罪過,是被家族忽略舍棄的棋子。
作為人類時,時常會想起那個夏日的菩提樹下的空蟬。
如果一具如此渺小的、昆蟲的屍體,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都能被賦予如此厚重的意義,那麼人類——任何一個人,包括她自己,又是否也能擁有相應的意義?
但是,是從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在月海很多餘的呢?
她不像星之子一樣會占觀天象,每天什麼都不用做,隻是呆在月海裡等待着主人的到來,水裡的魚在月海中遊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呢?
後來種了植物,才找到一點事情幹。
悠閑的日子沒什麼不好,不需要像在人間一樣與妖鬼打交道,隻是偶爾,會覺得有些寂寞和虛無,所以,無論如何都想給月海增添些什麼。
一朵花也好,一棵樹也行,一顆果子也罷。
為星之子取名字也好,做手鞠球陪它們玩也罷,教會它們唱歌,為它們做風筝,用自己的方式去嘗試連結它們與預言之神的感情……由她養育的生命,由她聯系起的東西,是否能證明自己存在于這片月海中的意義?
她曾經那麼安心。
他賜予的名字,他所說的天命,讓她看到了自己的意義。
所以無論如何,都願意去相信。
但難道,如今就能順從他所說的命運也是錯的嗎?
為什麼他要生氣?
為什麼他要抛棄她?
為什麼還是要殺死她?
為什麼好像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錯的?
為什麼所有人說愛她,又要如此對待她?
難道她再次獲得新生也是一種錯誤嗎?
難道她其實現在也沒有存在的意義嗎?
那她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再次來到這世上的?
難道她的存在最後隻能害死她所愛惜的孩子們嗎?
多麼罪惡、可悲的自己!
也是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曾經的情感好像正在一點點地複蘇,那些悲怒哀怒仿佛由月讀喚起,再次回到了她身上。
他賦予了她如今的情感。
對此,他好像還一無所覺。
他隻是輕輕撫上她的背,吻去她的眼淚,将她抱起來,好像在哄她:“别哭,别哭……我帶你去看看你種的花吧,已經開了,那盆比較脆弱的花也是,今晚已經綻放。”
月讀似乎不太會哄人。
雖然他是一位能口吐預言的天命寵兒,雖然他是擅長治理政務的神王,但是,真的要他哄一個哭泣的人類,卻有些力不從心。
也許,饒是他所孕育的星之子,都從來沒有哭泣過。
察覺到這一點後,她慢慢停止了哭泣。
也是這一刻,他将她輕輕放在了院中盛開的花海中。
銀藍的卷發鋪展一地,流動着星光的黑袍随她一起淌進去,純白的花朵堆上她的長發和火鼠裘,親昵地挨過來,擁簇着她。
她不再落淚,手指輕輕拂過那些柔軟的花瓣,然後摘下兩朵來,将其中一朵擡手别進了對方雪藍的鬓發中。
他一愣,纖細的瞳孔微動,然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好像沒想到這些他曾經輕蔑的生命最終解決了他苦惱的問題。
“明日朝。”
他突然這樣喚她。
不是勢夜,而是明日朝。
她看過去時,他擡手将她眼角的殘淚拭去。
他垂下目光,表情淡淡的,說:“若如今的你将天命視為意義,那我讓你遵從天命回歸命運之河,哪怕我讓你去死,你也願意去做嗎?”
她先是一愣,随後柔軟地笑了起來。
她說:“是的,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怪罪您的,因為我曾經至少有了選擇的機會——當時自您的月海中醒來時,您就已經給過了我逃避和拒絕的機會。”
他微微一頓。
她的神情柔和又低垂,在月光中仿佛具有一種剔透的聖潔感:“對于您這樣遵天命的預言之神來說,那一定已經違背您的本職了,也許那正是您獨特的溫柔之處。”
他凝視着她,目光卻漸漸變得有些淡漠:“也許,當時那隻是我說的好聽話罷了,因為我知道不管如何你都會走上命定的那條路。”
這樣的言語比起他方才的溫柔竟顯得有些刻薄了。
她卻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仿佛全然信任他一樣,她像一朵綻放的花一樣,倚進他的懷裡。
“您當時那樣看着我。”
她說:“那個星之子——那個唯一被您賜予名字的星之子,那個您最鐘愛的孩子,已經離您而去,當時您問我是否也要像他一樣離您而去時,您那樣落寞地看着我。”
伴随着這樣的話,她仿佛至今都能想起來,當時他說着那樣的表情。
就像纖薄而脆弱的冰面一樣,仿佛下一秒就會支離破碎,那麼的虛無、寂寞、空無一物。
但是,此時此刻,那雙眼睛卻像月海粼粼的水面一樣,掀起了漣漪,微微地晃蕩起來。
然後,她聽到了來自月讀的一聲歎息。
對方冰冷的呼吸像寒霧,輕輕地落在她的耳畔,親吻了她的臉頰一下。
銀藍的發絲劃過眼簾,他的面容在眼簾中很清晰。
他的目光像糾纏不休無法掙脫的腹蛇一樣輕輕籠罩下來,嘴角卻連着臉色一樣變得蒼白,細微地顫動着,保持着一種難以掙脫的緘默。
半晌後,他好像笑了,又好像沒有。
他突然說:“我愛你,明日朝。”
她猛地愣住。
空白爬上了她的臉。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聽到他這樣說。
說着這樣的話,可是他的神情上卻仿佛不再具備一絲一毫的抗拒和掙紮:“或許在很早以前我就已經愛上了你。”
他第一次那麼坦率。
她甚至分不清是真是假。
隻能空白地順着問:“有多早?”
“很早很早。”他垂下眼睛,細長的睫羽掩住冰冷的眸光,仿佛在遮擋裡邊映出的、某種殘忍的未來:“比你遇見須佐之男的時候還要早。”
“無法窺見命運的你或許是不理解的。”他說。
這一刻,他的微笑那麼輕盈,仿佛沒有一絲重量:“當我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突然看到了遙遠未來中的自己的天命——看到了未來的你擋在我面前為我去死時,那一瞬即逝的感情能否稱之為愛呢?”
對此,她瞳孔顫動,久久都沒有言語。
世界好像維持着微妙的平衡。
她着魔一般地盯着他,無法移開視線。
片刻後,她突然笑了。
安心的、釋然的笑容爬上了她昳麗的臉。
她說:“若是未來的我能被您愛上,那我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他突兀地安靜了下來。
幾秒後,他沉默地将她擁進了懷裡。
他好像已經失去了阻止她的力氣。
他隻能這樣喚着她:“勢夜,勢夜……”
“若是你隻是我的「勢夜」就好了……”
她看不見他說這話的表情,隻知道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動聽。
她又重複那句話道:“請讓我去吧,沒有母親會軟弱到需要犧牲孩子們去幫她完成她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沉默蔓延了很久。
但當再次看見他的臉時,他的笑好像一如往日,那麼神秘而優雅,仿佛什麼都看不出來:“還記得你之前說過的竹取物語嗎?”
“輝夜姬為了拒絕求愛的五位權貴,讓他們分别去為她找到五件稀世的寶物,真是個何等感動的故事。”
伴随着預言之神的聲音,她好像看到有一座巨大的女神石像從月海中的深海下浮起。
遮天蔽日的影子仿佛将她庇護在羽翼下,但是,卻遮擋不住瑩亮的月亮。
與此同時,她仿佛聽到了威嚴而莊重的神谕在天地間響起、回蕩,撞進了她的心間。
【作為再次賜予你生命的“母親”,作為引導你走向命運之河的指引者——】
“我送你的第一件禮物,是生命的種子。”
【願你的心性一直如花朵一般柔軟,純粹無暇。】
“我送你的第二件禮物,是可以防火的火鼠裘。”
【願你今後可以披星戴月,不再受灼燒的火焰折磨,不再懼怕焚燒的業火,被月亮的光輝所庇佑。】
“我送你的第三件禮物,是可以映照萬物的月鏡。”
【願你未來不再受到蒙蔽,能正視自我,不被束縛左右,遵從本心。】
“我送你的第四件禮物,是可以彈奏出鎮魂曲的古琴。”
【願你永遠擁有活下去的自信,擁有撫慰他人的力量,擁有拯救他人的勇氣。】
“現在,我要送你最後一件禮物。”
在清冷皎潔的月光之下,他執起她的手,将自己手指上其中的一枚冷戒摘下,輕輕戴進了她的手指。
她捧着花,披着月華,好像被一場紗霧籠罩。
在院子的角落,一朵栽種在盆裡的昙花搖曳,綻放着光華。
月海的主人看着她,垂下的目光好像褪去了往日裡所有的冰冷,染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炙熱的溫度。
但是,他的表情那麼溫和,那麼甯靜,仿佛在這一刻什麼都被他抛棄遺忘一般,充滿了一種任性的、義無反顧的勇氣。
那是一種覺得願望會實現的、美好的神情。
“願此契讓我們永不分離。”
他微微閉眼,臉上的微笑安甯而恬靜。
“願今夜此月,永不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