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這個稱呼讓她不知所措。
雖說曾經夢想過成為某個人的妻子、為他誕下子嗣,但因為人類時的經曆,她對成為「母親」這樣的角色還是有着一種天然的、矛盾的抵觸。
她自覺自己是很難當一個好母親的。
她也不知道它為什麼要叫她「母親」。
她問:“為什麼要稱呼我為「母親」呢?你們誕生于月海,‘母親’應該是月讀大人才對。”
對此,它用堅硬的雙手微微抱緊了她。
那個時候,它不再執着于早些時候的那顆手鞠球,那些原本亂哄哄互相争奪的星之子們也仿佛感到愧疚而反省一樣,沒有出現在她的面前。
殿内很安靜。
月光映照出的隻有他們的身影。
它說:「因為我們愛着月讀大人,而月讀大人愛着您。」
“……愛?”
這個字眼讓她微愣。
「嗯,愛。」
她忍不住笑着摸了摸它的臉頰:“這個理由太過蒙昩了,若月讀大人對我的能稱之為愛,那他一定不止愛着我,他也同樣愛着你們,甚至更甚。”
「那是不一樣的。」
它說:「我們都能感覺到。」
被她抱在懷裡的孩子好像已經不再那麼冰冷,她的溫度渡過去,它無形的聲音也仿佛是通過觸碰的溫度傳遞的:「我曾經忌妒過一個星之子——是的,就算是神明的造物,竟然也會有這種感情,我們原本都是從月讀大人的月海中誕生的星辰,自我們初生起,月讀大人就告訴過我們,我們每個星之子都有可能創造出自己的星海,就像月讀大人所創造出的月海連結着命運之河一樣而可以窺探天命的走向,他說,我們每個星之子都可能從廣闊的命運之河裡找到自己的命星,但是,在那個星之子出現之前,我們沒有一個做到。」
「那個星之子創造了屬于自己的星海,從冰冷的星之子蛻變成了像您一樣擁有溫度的神使,他理所當然地獲得了月讀大人獨特的寵愛,還得到月讀大人賜予的名字,他是月讀大人最鐘愛的孩子……我們能感受到,那是不一樣的……」
它機械地重複道:「那是不一樣的……」
「但最後竟然還自毀星海離開了月讀大人去往人間,多麼令我忌妒而憎惡的兄弟呀,若是我,我定願意為月讀大人做任何事,決定不會以此背離他……」
聞言,明日朝沉默了許久才問它:“那你也忌妒我嗎?”
「我不忌妒您。」
“為什麼?”
「因為沒有孩子天生就讨厭怨恨自己的父母。」
“……可是,我是慢于你們誕生月海的呀。”明日朝失笑道:“這真是個不合理的理由……月讀大人知道你們這樣稱呼我嗎?”
「知道的。」
對此,明日朝竟是這樣無奈地評價道:“那他也仁慈大方過頭了,還是說這是他意外任性的一面,明明是恪守天命規則的神明。”
說罷,她又撫上了它的臉頰:“對不起呀,雖然你們稱呼我為「母親」,但是,我大概是給予不了你們什麼東西的。”
「您需要給予我們什麼嗎?」
“比方說,所謂的「愛」?”她說:“月讀大人能孕育你們,給予你們生命,教導你們,保護你們,愛着你們,但如今的我,是做不到的。”
「沒關系。」
它說:「就算這樣,我也願意像對待月讀大人一樣,為您做任何事。」
“怎麼會沒關系呢?”她微微閉眼,垂下眼睫笑着說:“孩子天生渴望父母親的愛是理所當然的,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我大抵是當不了你們的母親的,但是,如果是作為一起誕生于這片月海中的同伴,也許,我們如今也有着如同兄弟姊妹一般的連結,若是我們是家人的話就已經足夠讓我歡欣,所以以後還是别叫我「母親」了,好嗎?”
「……」
它微微擡起頭。
明明沒有五官,也沒有表情,但是奇怪的,她就是感覺到了它無聲的困惑。
「難道,您不願意接受月讀大人的愛嗎?」
“……這也許與月讀大人沒什麼關系。”她遲疑地說,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與它解釋。
她對「愛」這種東西向來也是苦手的,以前愛得那麼熱烈瘋狂的時候,卻好像處處都是錯的,如今她該慶幸自己已經不像以前一樣了:“雖然你讓我知道了月讀大人那樣看上去淡薄冷漠的神明也會偏愛某個星之子,但是,月讀大人不一定愛着我,我的誕生與所謂的愛無關,而是還有所謂的天命要去完成,月讀大人是預言事而遵天命的神,當他賜予我「勢夜」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他的月海中獲得新生了,若你們喚我「母親」是基于「他愛我」這個概念,那估計要讓你失望了。”
對此,它久久沒有了言語。
半晌後,它才悶悶道:「……搞不懂了,我原以為自己已經看穿了月讀大人對您的愛,您卻又這樣說……難道,就算是他的孩子,是誕生于他月海中的造物,我也始終無法看透那位大人的所想嗎?」
它發出一種令她幾近動容的聲音。
「……若是我也能變得像那個星之子和您一樣——」
「若是我終有一天能成為像你們一樣擁有溫度的生命……」
「若是我終有一天也可以擁有自己的星海……」
「若是我的預言之力再精進些……」
「……是否就能得到答案?」
渴望,失落,寂寞。
純潔又天真——
那是作為一個孩子最深切的願望。
卻充滿了近乎絕望的渴求:「難道,我們永遠都無法觸及那位大人的孤寂與寒冷嗎?」
她猛地愣住。
它說:「母親……」
它還是喚她:「母親……」
懷中喚她為「母親」的孩子幾乎垂淚,仿佛她是它難過的心可以安放的依靠。
……它明明是沒有眼淚這種東西的,但是不知道為何,明日朝就是覺得它在落淚。
那種眼淚或許并不鹹濕,也不溫熱,不像月海的水一樣可以無聲地滲透進地闆下,但是,它們像人魚可以化作珍珠的眼淚一樣,透明、無形,卻在月色中閃着晶瑩剔透的光亮,一顆又一顆,擲地有聲地砸在了她的心間。
……
從之前的回憶中脫身而出後,明日朝安靜地穿過了長長的走廊,走到了偏院裡看那裡的植物。
與冰冷堅硬的、仿佛如黑曜石一般永遠不變的星之子不同,那些受過豐收女神賜福的種子萌發出的生命柔軟、鮮嫩,是與滿目幽冷深邃的夜色全然不同的新綠,日漸展現出不斷向上蓬發的生機。
但是,在那之中,始終有一盆植物呈現出孱弱的姿态。
無論如何都無法再生長,從很久之前就冒出來的嫩芽仿佛破土而出就已經耗盡了它所有的力氣,接下來的日子裡哪怕她如何澆灌,如何悉心地照料,它都隻能像難以成長的孩子一樣,顫顫巍巍地汲取所有的養分,好像不讓自己夭折枯萎就已經是它目前最大的努力了。
明日朝已經知道它若是能長大,将來定會開出某種純白的、美得不可方物的花,但是,在那之前,它也得曬很久很久的太陽,經過相當漫長的成長。
對此,她沉默了好久好久。
久到自己站立的膝蓋都開始感到僵硬麻痹的時候,她才動了起來,捧起了那盆花。
“我們帶它去曬曬太陽吧。”
明日朝突然這樣說的時候,原以為那群無條件遵從月海主人指令的孩子們會阻止她。
她知道它們一直注視着她。
或直白的、或隐秘的——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邊。
老實說,一開始星之子出現的時候,她覺得那是月讀用來監視她的,雖然那并非是一種惡意,但毫無疑問,它們就是月讀在這片月海中無處不在的耳目。
也許,很多時候,月讀都是通過它們而知曉她的情況的。
明日朝也不知道月讀有沒有給它們下過不準她去出去月海的指令。
但是,她想,應該是沒有的。
不然為什麼現在聽到她這麼說後,身邊的星之子們突然像魚群一樣歡躍地湧現出來。
它們像拂過來的風一樣,争先恐後地推着她,擁簇着她,有些甚至從月海中倚着彎月浮起,率先化作引路的明星,向遠方無邊無際的月海盡頭飛去。
「好呀,好呀。」
「走出月海吧。」
冰冷的掌心像孩童一樣飽含信任地攥住了她的指尖。
她從沒獨自走出過月海,也不知道月海的出口在哪,但是,并不孤單,因為孩子們陪伴着她,天上閃爍的衆星為她指引照亮了前路,其光芒竟比起明月也不遜色。
她在衆多星之子的擁簇中仿佛聽到了雀躍的笑聲。
那麼期待、歡喜、迫不及待。
它們說:「去找月讀大人吧。」
「不要吵架了。」
「您去把月讀大人帶回來吧。」
「我們也很想他。」
她忍不住微微垂下眼睛,恬靜,無奈,像是難為情一樣,柔軟地笑道:“才不是想去找他,我明明是為了讓這盆花曬曬太陽。”
但是,那樣此起彼伏的笑聲沒有停歇。
仿佛永無止境一樣。
僅僅對“父親”和“母親”的一個期待就能讓它們綻放出無聲的笑容。
總是不知足的孩子,其實往往也很好滿足。
……
明日朝再次見到太陽時,感覺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上次好像是月讀第一次帶她出去月海走走的時候了,但是,她對當時的太陽其實沒什麼印象。
記憶中,與重重裹縛而顯得威嚴莊重的漆黑禦袍不同,預言之神從寬直的肩上垂挂到臂彎下來的紗帛其實是柔軟而潔白的雪色。
那仿佛是黑夜裡明亮惹眼的月輝,是暮色籠罩而漆黑的大海上翻卷的雪浪,與他的黑袍搭配融合得恰到好處,鮮明又矛盾。
那抹紗帛當時被他拿來輕飄飄地罩在了她的頭上,據說那襲神之羽衣擁有隐蔽身形與氣息的神力。
那會,她被如今高天的神王牽着手,從高天原的中庭走過。
從空曠的大殿望出去,雪白的雲海翻湧,巨大而耀眼的日輪鑲嵌在遠方的盡頭。
她喜歡落後月讀兩步,因為那是一個可以讓她在遇到衆神時飛速躲進他身後的距離。
明明他說了不用擔憂,明明已經有預言之神的羽衣庇護,但她還是像怕給她添麻煩一樣,細心又小心翼翼。
到最後,她所記得的隻有自己無數次躲進他身後的場景。
那個時候,他的身影籠罩下來,好像能為她掩去所有的日光,預言之神的卷發在高天之上的清風中像湧起的海浪,彎曲又細長,也在明亮的陽光中泛着銀輝,很耀眼,完全不輸給太陽的光芒。
她埋進對方柔軟的長發中,就像是雛鳥埋進母親豐軟又令她安心的羽翼中一樣,感覺到對方身上沒有那種屬于海洋的鹹濕的氣息,反倒有種令人安心的冷香。
她就是那個時候喜歡上他的長發的。
但如今沒有可以隐去身形的羽衣,也沒有對方為她遮天蔽日,再次站在大喇喇的太陽下,她卻感覺自己并不害怕。
也許,還是擔心高天原的衆神會發現自己。
也許,還是擔心會給他招緻麻煩。
但也許,她也可以任性一點。
她想要任性一點。
就此,她不斷地往前走。
眼前,缭繞的雲煙翻湧,高天之上,遼闊無垠,以她的眼力是望不到底下原本屬于她的塵世的。
但是,傍晚的夕陽離她很近。
以前隻能在大地上看到的、遙不可及的夕陽,如今在距離她很近的地方。
火紅的流雲翻湧而來,巨大的紅日永遠存在,她看到火燒雲如烈火般燃燒,照亮了整個天際。
沒有從雲層上冒出的衆神之目,世界很安靜,天邊隻有流雲和飛鳥掠過。
腳下在高天之上向前延伸的階梯仿佛擁有生命一樣,連接着更上邊的殿堂,她知道,他已經為她鋪好了前進的道路,當年在那場高天審判中,他也在幫助她。
捧着懷裡的花,她迎着夕陽不斷地登階往前走,看見嫩綠的幼苗在日光的照耀中顫動,搖曳,仿佛歡欣地在她的懷中迎來了生命最原生的滋養與愛撫。
世界有一種初生的、盛大的甯靜。
但虛空之上,突然有這樣的聲音在回蕩:【為什麼來了?】
【為什麼一定要來?】
冷淡的聲線并不具備什麼重量,反倒被高天的狂風吹得有些虛渺,但依舊具備一種屬于神王的威嚴與莊重。
他重複了當年太陽女神同樣的問題,但是,這一次她沒有落淚,而是平靜又坦誠地說:“因為想讓這盆花曬曬太陽,還有想去找您。”
“星之子們很想您,希望您回去看看它們。”
【僅此而已嗎?】
那樣的聲音好像很遙遠,莫名地輕。
她說:“您送我的鏡子不見了。”
【不見就不見了。】
聽上去他似乎對這個漠不關心。
對此,她頓了頓,在終于登上那座空蕩蕩的大殿時,才道:“我也很想您。”
“騙子。”
身後突然傳來這樣的聲音時,她被吓了一跳。
但轉身看過去時,原本連接着那座高低錯落的大殿的階梯已經消散在雲層之中,
火燒雲遍布天空,許久未見的預言之神突然出現在大殿的邊緣,好像随時會輕飄飄地摔下去一樣,寬大的黑袍像被風穿過似的,化作振翅的黑鳥一樣飛揚。
他像霧一樣,身後是空無一物的天際,好像并不具備實體。
遠方傳來烏鴉獨有的叫聲,彎曲而缭亂的發絲掃過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此時此刻,他整體卻是由無數隻漆黑振翅的烏鴉構成的一樣,随時會随着飛鳥遠去而潰散消失。
但是,他注視着她,即便他霧藍色的眼睛依舊空茫茫的,其被飄飛的發絲微掩的嘴角像是在笑。
許是晚霞太過火熱,竟也驅散了幾分他身上獨特的冷意。
明日朝忍不住向他走前了一步,這仿佛本身就已經是一種變相的示好。
她說:“我本身并不是為了忤逆您或惹您生氣,包括上次對您所說的、逾越的話——我本來是不準備這樣做的,對現在的我來說,我們一直這樣保持下去就很好,但那群孩子用那樣的聲音告訴我——那些孩子正因為不能哪怕一點點地親近您的心而感到難過,它們正因為您久久沒有去月海看望它們而失落,所以,我想試着親近您,我想來帶您回去……”
頓了頓,她說:“因為,它們叫我「母親」……也許我現在能為它們做的隻有這個。”
“這樣做并不能讓你獲得什麼。”
他用一種冰冷的聲音告誡她。
火紅的霞光化作紗霧包裹着他們,他的聲音是那麼溫和,又第一次那麼殘忍和刻薄:“說着讓星之子不要叫你「母親」,可是你現在卻為它們做着隻有「母親」才會做的事。隻有「母親」才會對「孩子」産生這樣的憐惜,也許在月海中的時光真的讓你産生了錯覺。”
“您果然一直在看着。”
她卻隻是這樣說。
“……”
“那您要将我趕出去嗎?”她仰着頭,直白地發問。
漆黑的眼睛浸着夕陽的光亮,她又向他的所在走前一步,即便那裡是大殿的邊緣,踏空一步就會變成萬丈深淵的。
但她的目光沒有移動分毫:“将我從您的行宮裡趕出去,從您的月海中趕出去,讓我重新回到人間去履行我未盡的天命?”
他驟然一寂。
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說:“你的天命已盡。”
但是她搖了搖頭,說:“我從您的月海獲得新生的那一刻,您就告訴我,我的天命最終是要回到命運之河,若是我已經完成自己的天命,定然要回歸命運之河或黃泉之國了,怎麼還會留在這裡?”
他維持着若有若無的笑容沒有說話。
那一刻,她臉上的神情很柔和,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咄咄逼人的緊迫感,但是,他卻仿佛已經在邊緣退無可退一樣,聽到她用柔軟的笑容那麼殘忍地說:“天命不可違,若是如此,您也已然違背天命,這與您對我和星之子的教誨已經相違背。”
他終于不笑了。
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一種獨特的危險感突然像潮水一樣瘋狂地湧來,大殿之上仿佛有狂亂的風刮過,吹散了她接下來的言語。
但是,他很快又笑了:“你好多次說你相信我,但是卻從始至終都不相信我說你已經完成了天命,還是說,這隻是你想要離開這裡的理由?”
那是一種猶如詩歌般詠歎的語調,卻不再得體而溫和,而是充滿犀利、尖銳和刻薄。
他朝她微微張開了雙手,冰冷地微笑道:“如此想來,你剛才那些看似真心的話也隻是借口,甚至以前說過的也隻是對我的謊言,你如今雖然無心無情,但是擅長欺騙的本領依舊,饒是我也要歎為觀止。”
“是的,我其實并不喜歡高天原。”
她卻這樣一字一頓地、直白地說:“正如您不喜歡人間一樣。”
他凝滞的瞳孔微動。
“因為以前覺得高天原帶走了須佐之男。”她說:“對我來說,它也是裁決審判我的行刑地,是我的終結之所。”
“……那為何之前還願意留下來?”
他的聲音變得莫名的輕。
仿佛已經預料到她的答案,他原本平靜而冰冷的神情像是浮冰一樣有了細微的龜裂。
而她正在柔軟地笑道:“因為您讓我留下來,因為,您在這裡。”
“您在的地方,不讨厭。”
一隻手輕輕地撫上胸口的位置,她感覺裡邊有什麼随着心髒跳快了一下。
她仰着頭,其臉龐被大殿之外翻湧的夕陽籠罩,顯出一種與其柔軟的笑容完全不同的執着與憂愁:“就像見不到太陽也沒關系,就算您的月海冰冷并不溫暖也無所謂,就算您本身其實很冷、并不溫和,甚至不完美,于我而言,您也是我如今存在的、活下去的理由。”
就此,他像凝固在夕陽中一樣,無端地靜止着。
可是,很快,他的身形就開始晃蕩。
就像構成他的、漆黑的飛鳥開始受驚一般想要飛離他的掌握掙紮着遠去一樣,有什麼東西已經掙脫了忍耐的界限,讓向來沒什麼波動的感情有了細微的起伏。
偏巧她還在說:“您說我如今無心無情,我也始終認為自己已經不具備愛人的能力,但是,星之子說您愛着我。”
“如若真是這樣,若是您的愛并不虛假,那我想,我也是愛着您的。”
她輕輕的,一字一句都放得很慢,再次談起「愛」這個字眼,她已經不如年少那樣火急火燎,但是柔軟的笑容依舊。
她說:我愛您,月讀大人。”
“就像您愛着我一樣。”
“……”
曾經受「愛」而折磨,因而如今也抗拒「愛」。
就算星之子說他愛着她,也不願意相信。
一直告訴自己他是那樣淡漠完美的神明,而對他偶爾展露的、真實的冰冷視而不見,甯願相信對方是受天命的驅使、是為了讓她去履行天命才溫和地對待她,矜持地絕不打破那條界限。
但是,愛就是愛。
就算她如今依舊看不透他的心,就算他所展現的最終可能也是虛假的,但是,至少,她所感受到的美好并不虛假。
因為,那些孩子喚她「母親」。
因為從那些孩子身上再次感受到了深切的感情。
因為,想要哪怕一點地觸碰到他的心……
至少這一刻,她說,我願意承認、也願意去相信您是愛着我的。
而不是出于所謂的天命。
“……”
伴随着這樣的話,高大而尊貴的神明像是終于潰散的冰川一樣,微微俯下身來。
雪藍的瞳孔顫動,纖長的眼睫像是受驚的飛鳥一樣翕動。
漆黑的長袍和雪白的紗帛在飄,他試探性地、像是怕是燙到一樣,學着她之前那樣,想要親一下她的臉頰。
他好像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很生疏,甚至有種奇怪的抗拒感,好像有什麼在拉扯着他,讓他不要做出違背本性的舉動。
事物仿佛脫離了掌控,無序與意外像驚起振翅的飛鳥,沖散了他身上凝聚的冷色。
屬于他的、原有的色彩在融化,被火熱的夕陽侵占。
“月讀大人,最近下界的狹……”
但是,身後突然傳來陌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舉動。
就此,先一步而來的是自上而下朝她籠罩下來的紗帛。
眼簾迷蒙了一瞬,緊接着,月讀抱起她,不斷地往前跑。
那一刻,他仿佛不是在逃離身後的神官,而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
夕陽西下,火紅金黃的光芒仿佛燃燒着整片天空,腳下不知何時向前蜿蜒而去的長路也不知通往何方,隻覺得滿目金光在閃爍,有瘋長的麥稭在溫暖的晚風中搖曳,宛若追着他們而來的、起伏的燎原,勢必要将他們焚燒殆盡。
但是,是灼灼的烈火也沒有關系,已經沒關系了。
已經無需害怕火焰,臂彎裡懷揣的火鼠裘是燒不盡的珍寶,其火紅的袖角正在連同漆黑稠長的發絲一起紛紛擾擾地往後飄,拂過了他的臉。
像是要将她藏匿起來,不讓什麼找到一樣,屬于預言之神的神之羽衣輕輕罩在明日朝的頭頂上,像紗霧一樣将他們都籠罩。
她一手抱着懷裡稚嫩的幼苗,一手輕輕抱着他的肩,臉上的表情平靜,柔軟,安心,沒有一絲恐懼,仿佛完全信任他一樣,任由他抱着她,不斷地奔向他那雙看透命運的慧目所看向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