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風襲涼,穿過雲台而來,吹動迷蒙的紗幔。
明日朝蹑手蹑腳地走進去,行至他的身邊,放下了手中的油燈。
即便知道神明不會受涼,她還是為他輕輕蓋上了被褥。
澄黃的光化作跳躍的火苗,在他安靜的臉龐上蹁跹。
她垂眼,靜默地看着,指尖在某一刻伸向了他之前被開膛破肚的胸口。
但是,還沒來得及碰上,對方的眉頭便輕輕動了動。
察覺到他的呼吸頻率變了,她便輕聲問: “吵醒你了嗎?”
他沒有應聲,隻是像一隻疲懶的動物一樣,任由金色的發梢在木闆上蜿蜒。
明日朝輕輕笑了,說:“今晚的星星很漂亮,等你眼睛長出來後,就可以看見了。”
他依舊沒有聲音,明日朝也不惱,而是用指尖将他垂落的發絲輕輕撥開,挽到耳後。
靜谧的夏夜,火光燃到油芯,她看着須佐之男安靜而漂亮的臉,聽到外邊的海浪聲一波又一波,嘩啦啦的,漫過她的心髒而來。
明日朝突然掩唇咳了兩聲,怕打擾他睡覺,她正準備退去時,須佐之男才說:“……你不放我回高天原也行,但是我想回到城中去,可以嗎?”
她離開的腳步一停,又重新坐回原地。
須佐之男浸在夜色裡,輕聲說:“我的人類友人們為了保護我在海淵中喪命,他們臨死前交由我的東西,我想帶回去讓其魂歸故裡。”
“……可以晚點嗎?”明日朝軟聲問。
少年遲疑了一會,才輕輕點了點頭。
他甚至沒有追問她為什麼,這讓明日朝轉瞬就笑了,他的溫順讓她感到安心。
明日朝笑道:“我今晚可以留在這裡陪你嗎?你以前不是說過害怕自己一個人嗎?”
頓了頓,聯想到他如今的情況,她又補充道:“……不過,如果你不想的話,我離開也行。”
他淡淡道:“……嗯。”
明日朝一愣,随即像被逗笑了一般,傾身過去,仔細觀察他的表情。
“「嗯」是什麼意思啦?”她軟軟地笑,故意搖了搖他的身體,就像過去那般,充滿了一種狡黠而明快的逗弄:“可以還是不可以呀?”
對此,須佐之男思考了兩秒,才說:“……你走吧。”
心中淡淡的期待轉瞬就被打破,明日朝揚起的嘴角微抿,好半晌才道:“……好吧。”
言畢,她起身,這次不再逗留,而是關上門徑直離開了。
她安慰自己,須佐之男好歹願意和她說話了,依他的性格,或許再過一陣子就願意乖乖聽話,到時候一切都會好辦很多。
但是,這樣的期許隔天就被打破。
之前沒有深究的細節在沉默了幾天後終于浮上渾沌的海面,并于清早的會面中爆發,她剛踏進屋裡,就聽須佐之男用略冷的聲音問她:“那些人類,真的得救離開海淵了嗎?”
她一愣,一聲“日安”卡在喉嚨裡尚且來不及吐出,就被少年的問題砸了個猝不及防。
他說:“如果他們成功回到了地面,那你又是怎麼回到海淵救我的?”
她安靜了幾秒,才組織語言說:“大家自然是已經得救了。”
但是,須佐之男的神色和語氣都相當認真,甚至可以說是凝重的。
他說:“你不能騙我,明日朝。”
“我沒有騙你。”她面不改色地說,思緒沒有一絲動搖,而是将新摘來的花插進了窗台的花瓶中。
她繞過須佐之男所在的位置,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把那些凋零的花朵徑直扔出了高高的窗外,說:“你現在實在不應該憂心那些,安心呆着就行,至于我是如何救下你的,你也不需要知道。”
聞言,他的态度似乎有所軟化,但那并非正面的情緒。
因為他無力地歎了口氣,說:“……你什麼都不願告訴我。”
此言一出,惹得明日朝先眨了眨眼。
很快,她就盈盈地笑出聲來,道:“什麼呀,什麼都不願告訴我的,難道不是你嗎?”
她平靜而無辜地說:“你不願意告訴我這些年來你的所遇所見,除了想要離開我外,你也不願意告訴我其他任何的想法,就算我想告訴你我的事情,你也不願意聽,你才是一直在拒絕我。”
“為什麼?”她茫然又困惑的聲音緩慢地響起,漆黑的眸子有一種粼粼的光亮:“明明是你自己說,找了我兩百多年的……”
舌尖抵在唇齒間吐出,她低首,發絲從肩頭垂落,而對方纖瘦的身影洋淌在清晨的日光中,那副閉着眼睛望着她的模樣,幹淨明亮得像一隻正在踩光影的花鹿。
不知為何,少年的面容突然就變得模模糊糊起來,讓人看不清晰,他身上的色彩本應屬于溫暖與明媚的範疇,可是此刻卻好像融入了夏日的塵埃中,單薄虛渺得好像稍一眨眼就會消失,讓她無法移不開目光。
她忍不住走過去,傾下身去,自上而下,捧住了他的臉。
她哀憐地說:“你知道,我當年有多想看見你嗎?”
他金色的發,金色的眼睛,當時看不見時,他那些在其他人口中漂亮而溫暖的色彩……
曾經村裡的少女們在她的面前嬌笑着描述他的容貌,她們的笑聲帶着羞赧和驚羨,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忐忑。
她們說,他漂亮得不像存在此間的人類。
偶爾看着他時,會覺得和自己隔得很遠,遠得仿佛不在一個世界,遠得難以靠近。
她當年隻是不以為然地笑,覺得她們的形容有些誇張,但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隐秘的角落已經在無法視物的黑暗中慢慢滋生出了羨慕和渴求。
那樣的須佐之男在此時于她的手中仰頭,像把頭顱都盛放在她的掌心中一樣,溫順得不可思議。
她對這樣的神明說:“你知道我當年有多羨慕那些能看見你的人嗎?”
她明明也渴望能親眼看見他。
伴随着這樣的話,十二歲那年春天的黑暗衍生出的、對他的空洞和渴望,好像才終于在這一刻被填滿。
她不知何時溢滿眼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簾中的少年,然後在某一瞬滿足而放肆地低下頭去,顫顫巍巍地吻上了他金紋閃爍的額心。
他的眼睫在她的吐息中瀕死般地撲淩。
他又開始那樣說了:“不能這樣……”
他說:“不能這樣……”
“明日朝……”
這次明日朝沒有聽話。
她的吻很快掠過了他的眼皮,又蔓延到了他的唇角。
他突然劇烈地掙紮起來,周圍那些扣住手腳的鎖鍊甩得哐哐作響。
但明日朝卻隻是用一個輕輕的懷抱就化解了他的反抗,還将他單薄的身軀放倒在地。
她纖長的十指試探般地扣進了他的指縫裡,俯身時漆黑的長發傾瀉而下,像一場盛大的、缭繞的紗霧,将神色恍惚的少年徹底籠罩。
她能感覺到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而紊亂,心跳也在快速地撞擊着胸膛,但是,漸漸的,他的拒絕就變得微弱起來,那些抗争也化作了突然劃落的、溫軟的眼淚。
最後,他就像徹底妥協了似的,任由她顫抖的唇珠撫過了被绯色漫開的耳廓和鎖骨。
明日朝沉默地發現,他的鎖骨上也有兩道金色的神紋,和額上的那道相似,亮起來時就像直入雲天的閃電,化作了具有生命力的符号,他的軀殼上張牙舞爪地綿延。
這些都在直白地彰顯着他與人類的不同,也在無聲地警告她,她現在對須佐之男所做的事是多麼無禮又放肆。
這讓她幾乎一瞬間僵硬在原地。
好半晌,她才沉默地起身,放開了少年蒼白的手,攏好自己略顯淩亂的衣物,順帶将袖中滑出的退魔刀放好。
“對不起……”
她輕聲說。
她面向窗外,表情空白得像一尊沒有生氣的木偶。
但是,這一次,回應她的不再是須佐之男的沉默。
少年的五指把弄着她垂在身邊的發尾,他像過去那樣,用小拇指輕輕勾住了她的指尖,還在她回頭時,露出了這次相逢以來的第一個笑容:“沒關系,留下來吧……”
他垂着細密的眼睫,瓷白的臉龐迎着窗外的日光,輕聲而溫軟地說:“我其實也有很多話很多話想和你說,明日朝……”
“……”
那一天,她一直呆在他身邊,一直到夜幕落下。
須佐之男告訴了她很多關于自己的事。
他說自己是誕生于海上雷霆風暴的神明,初生時其天雷擊碎了高天原的半邊神殿,驚擾了神王天照,諸神畏懼他的那份力量,也忌憚他生來就對神王不敬的作為,便将他終日獨自鎖在空無一物的高塔神殿上,還給他戴上了封印神力的鐐铐。
說着那些話的時候,他單薄的胸膛有了微微的起伏,流暢的呼吸在停滞過後好像才再次回到了他的鼻息間。
但是,少年的聲音并不難過,也不怨恨,他隻是像平靜地陳述某個事實一樣,将手上那兩枚黑金的造物晃給她看,還告訴她:“所以我不喜歡獨自呆在那座清冷孤寂的高塔上,也不喜歡高天原那些讨厭我的諸神,有一天,我決定偷偷跑出來,想來你們人類所在的人間看看。”
外頭似乎響起了木槌敲擊的鐘聲。
恍惚間,他的那副身軀裡似乎刮起了一陣寂寥的風,但是,他的聲音在笑。
他說:“然後,我就遇到了你……”
皎潔的月亮悄悄地爬上樹梢,還有零落的星星。
夏夜的螢火飄進了她的眼簾。
須佐之男呆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用他獨特又平淡的嗓音為她講故事。
在那樣溫和又熟悉的聲音中,明日朝感覺自己陷入了柔軟的雲層,好像又浮在了天上,變得輕飄飄的,心間異常的輕盈。
她迷迷糊糊地想,也許她也應該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訴他。
下一秒,她的意識就變得安靜下來。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感覺自己難得墜進了一個美夢。
夢中,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偏僻又甯靜的村莊裡。
名為素的少年牽着她的手,帶她淌進香氣缭繞的花海中。
屬于他的笑聲清朗又溫柔,像周圍襲卷她的風,将她抱在了憐惜又小心翼翼的懷抱裡。
但是,很快,她就被濃烈的血腥味驚醒。
她掀開了眼皮。
來自四面八方的黑暗湧來,占據了她的視野,沒有點燈的和室裡,她沒有看到須佐之男的身影,那些原本應該扣住他手腳的鎖鍊全都耷拉在地,各連着一截用刀刃砍斷的四肢。
她驟然一驚,飛快起身時手下摸到的是一片黏膩溫熱的血迹,就此,瞳孔深處傳來密密麻麻的癢意,就像螞蟻啃噬似的,她看到了她那把被扔到了一旁的、沾血的退魔刀。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細碎的動靜。
她猛然回頭,瞪大的眼睛飛速捕捉到了正屈身準備從雲台上跳下的須佐之男。
天上的月光被雲層隐蔽,星星也失去了光亮,世界陷入暗淡的迷霧中,耳邊有遙遠的蟬鳴傳來,點點螢亮的綠光從城池底下的草叢裡飄上瓦檐。
須臾間,浮雲飄去,清冷的月光從蒼穹之上灑下,随後像慢鏡頭一般,一寸一寸地掠過了少年的臉,也照亮了他在那一刻回頭來對上她的目光。
像是海面上光輝所在的燈塔,那是一雙漂亮的、金色的眼睛。
熠熠生輝的、明亮輝煌得足以驚穿夏夜的眼睛。
對此,她輕輕搖了搖頭,像是在表達什麼意思似的,表情異常的空白。
恰逢稍大的一陣風吹來,撩起她紛紛擾擾的長發。
風迷亂了她的眼睛,讓她無法看清那一瞬他的表情。
她隻知道,他的手腳都在流血,很多很多的血,那些切口粗鈍的傷還沒來得及愈合,新的四肢和手掌都還沒來得及再生,但他已經拖着那副破碎的身體,站在了即将遠去的邊緣。
這一刻,心髒突然就鈍痛了一下。
他竟然偷了她的退魔刀,不惜自斷手腳也要離開她……
下一秒,他就毫不猶豫地從高高的雲台躍下。
她下意識撲過去伸手去抓,指尖卻隻來得及抓到他的衣角。
一種觸電般的、酥麻的感覺一路從掌心升起,越過手臂,驚穿了她的大腦。
世界在一瞬天旋地轉。
她的意識随着失去支配而倒地的身體狠狠墜在了地上。
大腦空白一片,她掙紮着想要爬起來,但是,一種腥氣湧上喉口,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與此同時,她努力睜開眼,視線朝前望去,痙攣的五指像是不甘心一樣,死死地扒住了地面,叩得鮮血淋漓。
“須佐之男,别走……”
她發出最後的乞求。
“别逃……”
“我隻是……”
她曾經有一隻貓。
金色的,毛茸茸的,柔軟又可愛。
它的出現曾經短暫地撫慰了她灰郁的生命。
但是,活潑和好動是它的天性,頑劣與懵懂是它的底色,還沒徹底長大的小貓,向往自由,不喜歡被禁锢在不見光日的寝殿裡。
它總喜歡趁她不備跑出去,去院子中追逐蝴蝶,它總喜歡在更寬闊的走廊上打滾曬太陽,絲毫不知道在她姨母口中,它隻是被打死也不足惜的、低賤的生命。
她害怕它被發現,日夜擔憂它的叫聲會引來府中人的厭惡和告發,因而總是忍不住訓斥它,又在過後觸及到它無辜委屈的眼神而愧疚憐惜地道歉。
——「對不起……」
她說。
明明知道它聽不懂人類的語言,明明知道它身為動物不會明白她的心情和感受,但多少個日夜,她還是落着淚,抱緊它,一遍一遍地對它說:
——「能不能不要出去……」
——「你能不能乖一點……」
——「為什麼總是不聽話呢……」
——「求求你……」
——「我不想失去你……」
——「我隻是……」
“我隻是,想要保護你……”
“須佐之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