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枞的講述平緩沉靜,就像在說别人的故事,多少愛恨仇怨,隻在他的三言兩語間。
代景久久僵立,仿若有一隻無形的手,将他的心髒越攥越緊,生出綿密的鈍痛。他在這一刻終于明白曆代族長對柏枞态度親切的因由,這是烏乞族永遠虧欠、永遠還不清的債。
柏枞的苦痛不是因烏乞族而起,卻是因烏乞族而抵達巅峰。陰鑄計殺枞儀與白輕絮,磋磨小石頭的心靈,烏乞族的背刺卻讓小石頭的靈魂跌入地獄深淵。
世上再無純粹的人類孩子小石頭,隻有應劫而生的大妖柏枞。
兩千年過去,這些前塵恩怨若非柏枞親口說出,甚至無人知曉他究竟經曆過多少非人的境遇。
“……這不是你們能碰的東西。”柏枞語調急轉直下,冷到冰點,手指微微一動,對面天師手中的輕絮鈴不翼而飛,落到他手中。
大妖骨節分明、修長如玉的手指握着堪稱小巧的古銅手搖鈴,眼睫低垂,看不分明情緒。
代景明白他。
作為人類的小石頭早就死了,如今的柏枞,身體的每根骨頭、每塊血肉,都是屬于妖類。這法器卻對他沒有絲毫損傷,難道冥冥之中,它還認得他嗎?
代景咬住唇,沉默良久說:“對不起。”
這聲道歉,是他的,也代表整個烏乞族,盡管已經太遲太遲。
柏枞每次來烏乞村,隻是找他,鮮少出現在其他人面前,不光是因為大妖的身份,恐怕還有那陳年恩怨。
因為代景的存在,大妖原諒了烏乞族曾經對他的所作所為,甚至護佑村落留存至今,但并不代表他心中毫無芥蒂。
柏枞擡手落在代景頭頂,揉了揉,是一種無聲的安撫,他早就釋懷了。若還恨着,就不會與代景走到一起。
對面的天師面如死灰,他們好不容易從江望雪與江熾手中搶到輕絮鈴,不料對柏枞毫無用處,他們還有什麼方法可以置大妖于死地?
其中一人猛然盯住代景,像是找到了突破口,雙手結印一道符咒打過去!
代景自是不察,柏枞反應迅捷,江熾卻離得更近,一劍斬斷法術,那天師肩胸綻出長長一道傷口,鮮血噴湧而出。
其餘天師無不驚駭:“江熾!”
江熾持劍而立,冷聲道:“走。”
他們要殺大妖,純粹是送死,江熾雖對父親失望至極,但并不希望這些與他同輩的人去送死。
那幾人眼眶赤紅,咬牙恨聲:“柏枞殺了我父親!”
江熾:“欠命還命,那是他們該死。”
“……”
代景簡直想拍手叫好,江熾雖然十分正直,眼裡卻揉不得沙子,族中長輩背負人命,他再不願,心中始終存着一個“理”字。
血債血償,就是理。
那五名天師眼看再無可能傷及大妖,若真交手,大概率是送死,心中縱有再多不甘,也隻能暫時撤退。
柏枞自始至終沒有将他們放在眼中,由着他們落荒而逃。
殘破的地下宮殿隻剩四人。
代景視線掠過形容狼狽的江熾、江望雪二人,說:“你們也走吧。”
江熾一動不動,隻看着他,“小景,你還好嗎?”
“……”代景不想跟他煽情,直接道,“如果江枭死了,我就更好了。”
此言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快準狠地刺進江熾心窩,他渾身僵住,再說不出一個字。
代景也覺他可憐,竹馬是假的,自小敬重的父親是殘忍的,賴以相信的正義也是虛僞的。代景是受害者,江熾又何嘗不是。
大妖無情地一瞥堪稱凄慘的江熾一眼,帶着代景揚長而去。
柏枞居然就這麼走了,沒有半分為難江熾,這倒是出乎代景的意料。回到蓮花小院,還沒進門,代景就墊起腳尖親了柏枞一口。
柏枞一愣。
代景親完就跑,“獎勵你的!”
大妖失神半晌,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代景故作淡然,與往常一樣該幹嘛幹嘛,沈思默來給他看診,說:“你這身體剛好一點,底子薄弱,别到處吹冷風。”
代景懶散地躺在藤椅上曬太陽,嗯嗯答應着,心緒卻飄遠。
自從管家與兩名女仆來了,白箬的拿手好菜就成了豬食,她心有不甘,再三與女仆比試,終于做得一手好粥,皮蛋瘦肉粥。
很香很好吃,可惜代景不吃肉。
白箬這幾天的努力付諸東流,一氣之下幹脆與代景一樣躺平了,發誓道:“我再做飯我就是狗!”
代景嘴巴抹了蜜:“那我就是小狗弟弟。”
白箬一聽,氣消了,給自己的小狗弟弟重新做了一碗青菜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