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甯理所當然道:“本殿下淋了雨水,這舟上隻你衣袍是幹的,難道還要本殿下親自上手不成?”
舟尾撐篙的宮人,不敢避雨,早已渾身濕透。模糊聽見了無理的要求,忙封閉五感,充作石頭人。
溫甯見他不動,光着腳,這便要自己上手。
姒嬰怕了她,忙将身背轉,認命解開玉帶,褪下外袍,遞給她。
溫甯這才滿意,拿他外袍擦去身上水漬,又見自己身上衣衫早已淋透,向舟尾吩咐道:“回去。”便又将他外袍還了回去:“還你。”
姒嬰背對着她,低眸,隻見一隻手背尚帶晶瑩水珠的素手,嫌棄用兩根手指捏着他外袍。
那身白底墨竹的外袍,擦拭過水漬,半濕半幹,錦綢生了褶皺。
他皺眉,接了回來,卻僅是拿在手裡,并不穿身上。
他是個尊貴人。
司天監從五品的少監官位,并不高,俸祿更是微薄。他便袍無不是奢貴衣料,任是何等的綢緞,相同的款式,絕不會在他身上出現第二次。
她有郡主之名,公主之尊,有每日換不完的新裙。
他亦是。
溫甯身着濕漉漉的衣裙,薄紗貼緊在肌膚上,渾身不舒服。
宮人撐着篙,因雨太大,驅舟緩慢。
溫甯見他背對着自己,手裡仍拿着那外袍,并不穿上,也知他那樣身份,必然是嫌棄了自己。索性上前又奪了回來,解釋道:“你既不願穿,送本殿下也好物盡其用。”
姒嬰深谙君子儀禮,明知她是胡攪蠻纏,刁蠻任性,牙尖嘴利,又不好回頭看她,冷聲道:“姒嬰才知,郡主殿下還有一口不下平王的鐵齒銅牙。”
溫甯也不生氣,将自己擦幹淨了,将他外袍丢下,用玉足來回磨蹭着擦腳,道:“你若多說幾句尖酸刻薄的話可以消恨,本殿下不生氣,還希望你能多說些。”
姒嬰沉默了。
烏篷船終于靠了岸,晴岚與翠微一人撐着一把傘,早早等候在了岸邊。一見舟停,忙上前将她攙上岸。
晴岚一手撐傘,一手去摸她玉臂,感知到她肌膚冰涼,怨道:“奴婢在涼亭那樣揮臂提醒您,小姐怎好視而不見?”
溫甯睡着了,自然看不見,含糊了幾句,回轉頭去看姒嬰。
驟雨未歇,一如天漏。
他僅着内衣下了岸,無人為他撐傘。
雨水盡數澆灌在他身上,他一身内衫濕透,狼狽低着頭,站在她身後。
溫甯深皺了眉,道:“翠微,去為姒大人撐傘。”
她話出口,想到,他才說過不喜任何女子親近,拿走晴岚手裡傘,撐在他頭頂。
姒嬰詫異擡眸。
紅紙傘下,她皺着蛾眉,眸帶擔憂,口中卻道:“本殿下要了你外袍,為你撐傘也算彌補。”
姒嬰定定看着她眸。
他看得出,她擔憂發自本心。
他躬身,躲入她傘下,默許了。
翠微站在兩人身側,見果是郡主撐傘,那臣子躲在傘下,剛要開口。
晴岚鑽入她傘下,拉了拉她衣袖,向她搖頭。
溫甯是個姑娘家,不比姒嬰這樣的男子身量高。那把渥丹傘,握在手中,縱然伸直了手臂,也不足矣讓他直起身。
不過走了幾步路,她手酸,紅傘微一歪斜。
一隻大手,及時從她手中接過傘柄,不過尋常姿勢持握着,足矣為她遮雨。
他低眸看她,道:“郡主,臣來撐傘。”
溫甯定定看着他,這才意識到,他很高,一如她記憶中的高大。
她低眸,輕聲答:“好。”
也是這樣的大雨,這個玉華湖。
她還小,前朝還在,他還是太子殿下。
他背着她,她為他撐傘。
玉華湖很大,一旦落了雨,金魚會躍出水面跳到綠葉上。
她在他背上,可以看很遠,很清楚。
舊時記憶泛了黃,轉眼間,舊朝換新朝,她還是她。他卻從太子殿下變成了臣子,甚至連個男人也不是了。
驟雨澆灌在油紙傘上,雨聲亂糟糟地。
姒嬰有些發呆。
忽然,一隻手拽了拽他衣袖。
他低眸,一雙貓樣的黑眸,倒映着他,問:“姒嬰,他們欠你的,我來還恩好不好?”
若恨的背面是愛,仇的背面是恩。
她不可給他愛了,願用餘生償還他一場恩,為她的心安,也為大商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