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散去,春錦愣愣坐在原地。
西日沉沉,橘黃光芒撒進屋内,正好将春錦籠罩其中。
渾身暖洋洋的,她半眯着眼,看趙小寶吃完饴糖嗦得滿手口水。
這是她的未婚夫。
如不出意外,往後一輩子,她都要跟這個人一起過日子了。
春錦不是沒想過嫁人的事,畢竟到了及笄之年,女子都是要嫁人的。
等到春天過去,她就滿十五了,隻是外面傳她命硬,暫時無人上門說親。
她想,旁的都不打緊,隻要人老實,懂上進肯吃苦,夫妻相互扶持,日子總能過好。
獨沒想過眼下的情形。
趙小寶嗦幹淨手上的甜味兒,就要把手往身上蹭,春錦回神,眼疾手快握住趙小寶兩隻手,仔細給他擦幹淨。
她跟在趙二嬸身邊生活六七年,沒少幫趙二嬸照顧趙小寶,已經形成了一種下意識的習慣。
也是,雖然匆忙将親事定下,但一切好像沒什麼變化。
這日子,從前怎麼過,往後還怎麼過。
而且,從今天開始,她不再是寄住趙家,她就是這個家的主人。
思來想去,多少人吃不飽穿不暖,逃荒路上餓死不知凡幾,吃人搶屍随處可見。
她好歹頭上有瓦遮,家裡幾畝地,靠一雙手掙來溫飽也就是一輩子。
春錦愣神的功夫,小芽兒跑進卧房,扯着麗娘僵硬蒼白的手,一聲聲叫着娘。
趙奶奶忙把小芽兒拉出來塞給春錦,吩咐花枝與阿翠打整麗娘的屍身。
看着小芽兒還沒巴掌大的臉,春錦鼻頭一酸,小芽兒跟她一樣,從此就沒了爹和娘。
當年趙二嬸收留父母雙亡的她,做她的屋檐,為她遮風擋雨,護着她長大成人,如今,她也會成為小芽兒的屋檐。
死者為大,入土為安,哪怕再窮的人家,家裡有人過世也得辦個葬禮。
麗娘走得年輕,沒有子女幫忙打棺材闆,家裡倒是有一口現成的黑漆棺材,但那是趙家三兄弟給趙奶奶備的。
春錦不忍麗娘連口棺材都沒有,便求趙奶奶讓麗娘先用。
“奶奶,您身子骨還硬朗,等二嬸葬下,我就攢錢重新給奶奶打一口。”
花枝嘴巴向來不消停,“麗娘去得這麼年輕,怎麼能用我們給娘打的闆子?也不怕她消受不起!要我說,就用席子包一包埋了得了。”
趙奶奶愁容愈發深刻,“春錦啊,你大伯娘這話雖然聽着不順耳,但确實是這個理兒,你知道一口棺材要多少錢嗎?憑你一個人,恐怕等奶奶死了你也攢不夠。另外啊,你要是能攢錢,那錢就留着你自己和小寶用,麗娘肯定也不想你們為了她過苦日子。”
“可是……”春錦話到嘴邊又咽回去,趙奶奶上了年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仙去,她沒有生錢的門路,不确定在此之前能再給趙奶奶攢一口棺材。
她不忍趙二嬸滑身下葬,也不好強求老人家冒這個險。
趙三壯如意算盤沒打響,怎麼看春錦怎麼不順眼,“自身都難保,還想着那死掉的人,當年你親娘親弟死在逃荒路上,也沒見你這麼孝順,不是連張綿紙都沒有就埋了?估計你連親娘埋在哪個山包上都不記得……”
阿翠忙推搡打斷自家丈夫,“二嫂屍骨還沒打整,咱們别說了,先把二嫂包起來停到堂屋去,棺材的事請村長和大伯他們幫忙想想辦法,多少都能幫補一些。”
趙奶奶點頭,“阿翠說得對,先把麗娘停到堂屋去。”
春錦不再說話,眼眸低垂,自顧取來草席子,一點點給麗娘卷上,裹得嚴嚴實實。
一輩子這麼長,終有一日她會攢夠錢,為爹爹娘親和趙二嬸修墳。
小芽兒和趙小寶被阿翠領到别間披麻戴孝,等麗娘被包得看不出人形停到堂屋,才将二人領到跟前下跪燒紙。
按習俗來說,父母離世,子女應當一直跪在靈前,直到最後下葬扶山。
可惜趙小寶沒有心智,聽不進話,全靠親戚要來的幾塊饴糖才哄得他跪在靈前燒了三份紙。
無奈,便讓春錦這個未婚妻代他守靈,燒完紙就讓人哄他去别處玩,免得擾了靈堂清淨。
靈前隻剩春錦與小芽兒安靜跪着,小芽兒尚且年幼,懵懵懂懂,勝在乖巧聽話,沒讓人操太多心。
葬禮定在二月初八,鄰裡親戚按習俗自發前來幫忙下葬,能出物的出物,不能出物的出力。
白泥村不大,趙家在白泥村算是大姓,差不多有十幾二十戶人家,雖說關系有遠近親疏,但多多少少沾親帶故。
其中年歲最長的,是趙小寶爺爺的親大哥,稱他大爺爺,趙家族中有點大事小務,便會找他商量拿主意。
在春錦跪拜祈求之下,大爺爺發話,族中親戚東拼西湊,臨時為麗娘打了一口松木棺材,雖做得粗糙,甚至沒有上漆,但好過滑身入土。
麗娘姓孫,是外村嫁過來的,前日眼看成不得,就請人去黃土村孫家報信,娘家大哥孫樹在葬禮這日趕到趙家,随了三尺棉布的禮。
看着親妹留下的一雙兒女,再聽聞春錦與趙小寶定了親,孫樹直搖頭歎息,從懷裡摸出幾枚銅闆塞給春錦。
“大舅能幫的不多,往後就辛苦你了。”
“我曉得,謝謝大舅。”春錦收好銅闆,多少夠買幾斤苞米的。
麗娘的娘家也不富裕,嫂嫂是個強勢的,從麗娘出嫁就沒怎麼來往。
到了選定的時辰,村裡的唢呐匠吹起唢呐,幾個壯年扛起擡棺材的杠子,春錦則牽着小芽兒和趙小寶走在棺材最前頭,一行人吹吹打打往山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