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何子儀的名字,韓靜節沉默了很久,久到狄秋都有些擔憂。他做好準備迎接憤怒與抗拒,但在長長的靜默後,韓靜節隻是問:“他在香港?”
“你們班搞同學會,好似有份通知也送去你辦公室。”狄秋盡量平靜道。
他知道這是個棘手困境,承了仇人的情,怎麼想都讓人困擾。但是見到韓靜節安然坐在這裡,一直支撐着他的那股勁好像突然松懈,他無力再思考該說些什麼。
而韓靜節順着同學會的線索,蹙眉回憶了一陣,隐約記得好像是收到了類似郵件。不經意的瑣事在關鍵時刻竟間接救了她一命,她還有些懵,來不及有太多感慨,隻說了句“好巧”。
下定決心放何子儀離開時,她年紀還太小。支撐她放下的除了母親的遺言外,也是因為她終于知道堅定的恨是怎樣的。得知真相後,她非常笃定有些人必須死。對比之下,那些糾結的恨可以暫時放一放,留給命運。
但這隻是她許多年前的選擇,若是這時候講,總有誘導現下判決的意味。作為律師,韓靜節見慣左右他人意見的手段。可是庭上尚有律師、陪審團與法官相互制衡,狄秋卻是唯一能為這場宿怨落錘的人,實在不該受多餘幹擾。
所以她看着狄秋輕輕歎了口氣,想要帶過這個話題。然而狄秋望住她,難得在她面前直白顯露出擔憂,像是非要等她說些什麼。
于是短促糾結後,韓靜節開口:“他家欠我的,他永遠都不會向我道歉,所以我也不會講多謝。何況當年我救過他也放過他,他連人情都不必擔。要講公平,其實一直都不太公平。”
“但是……”轉折詞含着有些苦,韓靜節頓了頓才繼續道:“我是個有心的活人,總會有點感覺。我不想死,所以我确實慶幸他在這裡。”
除去震驚,她沒有太多感觸,談不上感激,更談不上厭惡。她絕不做以命換命這樣的龌龊事,但也不覺得四百毫升血會妨礙她的立場。畢竟不管流着誰的血,都不會影響她活着這件事。
雖然如此,韓靜節還是多問一句:“他自願的?”
見狄秋輕輕點頭,她忍不住生出一點小小感慨。說不出是慶幸當年放過何子儀,還是想起獻血單上明白寫着心髒病不宜捐獻。無論如何,他總是擔了風險。
她淡淡道:“阿爸,那年我去他家,他講過他曾經好認真祈禱有人可以救返他弟弟條命,就算明知代價是世上另有一個小孩會死。他還同我講,如果有一天輪到他選,他也願意幫人。那時我就想,我不信祈禱,隻會信因果報應。不是我種的果,我絕對不會受它的苦。”
平心而論,這是個很好的答案。但那個一閃而過的恐怖字眼像是觸痛狄秋,他硬聲說:“你不會出事,沒他你照樣你會好好的,因為你足夠堅強。”
話說出口,他又覺得不妥,放緩聲道:“你沒事就好,醫生講你這兩日就可以返家。外頭的事不必擔心,之後你專心養身……還痛嗎,要不要再睡一陣?我就在這裡。”
然而韓靜節搖搖頭:“阿爸,我有話想同你講。”
這不是最合适的時機,經曆一場惡戰後,說者與聽衆都太疲憊。有些話韓靜節很想鄭重講清,可她又隐隐覺得,好像沒有比眼下更合适的機會了。
她有些惴惴,而狄秋安靜搭住她的手,溫和地聽着。于是沉默幾秒之後,她還是開口:“我剛剛有做個夢,夢見架火車,我爸爸坐在車上。”
狄秋沒說什麼,隻是握她更緊。韓靜節知道,阿爸一定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由此也能推斷出她有一刻與死亡離得很近。她無意惹人難過,短促地吸了口氣,繼續道:“我知道那個不是他,隻是我的幻覺,但我還是忍不住同他講咗好多。”
“可能真是他呢,等咗咁多年,就是想再同你見一面。”狄秋低低道。
這個選項已經被排除,但韓靜節無意辯駁,笑了笑繼續說:“我見到他還是相片裡那個樣,好年輕,比我大不到幾歲。老實講,我從來沒想過他如果一直活住會變成什麼樣。結果他聽了以後,說就算是火車,一路順住軌道行,碰到彎位都要拐。身後站站都真,但隻要向前行,人總會變,不必在意。”
狄秋寂然,哪怕此時韓靜節就映在他眼中,也猜不到他在想什麼。他有沒有想過金蘭姐同阿哥阿姐活到今日會是什麼樣,還是有感于人生多變。也許都有,韓靜節不知道,也沒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