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張少祖面前,喉頭帶甜,口中發庫,說不出是怒還是悲恸,怔怔說道:“金蘭嫁給我是你證的婚,我一對仔女叫你做契爺。”
他手中還握着佛珠,張少祖凝望着那溫潤木色,閉眼片刻才有氣力回答:“我對不住她們,阿秋。我欠他們的,該我擔報應。”
暗助外人,欺瞞兄弟,要五雷誅滅,死在萬刀之下。但他們結拜沒有那樣狠厲的誓言,狄秋說做兄弟哪有死去活來的道理,張少祖不想讓他沾染那些血腥差事。于是他們燒黃紙飲血酒時,隻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這些年你叫我放下,是想我放過自己,還是放過陳占?”狄秋厲聲問,話音卻止不住發顫。
太多次,他聽到人們說過太多次放下。有時勸得動情,有時不必講出聲。他并非聖人,痛極時也會誅心,想着是不是所有人都希望他忘掉,就不必再負這重擔。但清醒過來後他又會自省,覺得這樣遷怒于兄弟實在不該。
如今想來,這些年輾轉反側都像笑話。他當然知道,如果有逆轉生死的靈藥,張少祖上刀山火海都會拼命取來,不會說半字虛言。可惜這世上沒有這樣的事,就算是龍卷風,也隻有那幾句安慰可講。
可如今想來,這安慰之中,是否又有些真心是為陳占?隻不過他自以為是,從沒聽出來罷了。
樓上打鬥愈發激烈,陳洛軍被Tiger欺身鉗制,幾經掙紮終于找到一絲破綻,一記背摔放倒對方。他打得很被動,這一招也收着力,卻還是讓Tiger有片刻失神。
張少祖聽着這場鬧劇,在争鬥聲中重重喘息:“我沒……”
他胸口發痛,但比體内肆虐生長的病竈紮得更深的,是壓了幾十年的秘密。那件皮衣,那把刀,那塊蒙住眼的紅布……但困擾他的不是這些,讓張少祖始終不敢正視的沒有埋葬在天後廟裡,而是龍城幫堂口裡破碎的瓷杯。
狄秋伏在櫃台後,形容憔悴。他說有筆帳沒追回來,你去盯下啊阿祖。杯子?哦,方才羅星大佬來挑事,我一時失手砸了。
“他講什麼鬼話都不管用。我信你嘅,祖哥。”他笑笑,那是張少祖印象中,家人死後第一次見他笑。
“我知道阿占該死,阿秋。如果他活着,隻能是因為我死之前未能殺他。”他說,強迫自己去看狄秋的眼,“當年我就想對你說清真相,你恨我怨我,都是我應該受的。”
但偏偏就是那時,遇上羅星先一步上門戳破真相。那一瞬張少祖如芒在背,堂口内無數雙眼看向他,無不是信服。他的确能服衆,可那一次,衆人信任無關于他,而是因為狄秋。
“我也不知我為何會同陳占來往。”為何與他交好,張少祖今日不懂,到死恐怕也不懂。人心複雜如斯,時至今日他依舊會想起那段和平相處的日子,他也從沒有動搖過,覺得陳占不該死。
從他們認出各自身份起,就明白道不同不相為謀。張少祖何嘗不知,就算陳占有向善之心,也是雷振東鎮壓他人的刀。他不肯舍棄雷振東,結局就已注定。
在血案沒發生之前,他曾經想對狄秋講清真相,将這顆凡心剖開給阿秋看。人人都說龍卷風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其實不然。狄秋認識那個在碼頭搵食的張少祖,紋身會痛,打架會流血,殺完人會發愣。他所有的窘迫和不堪狄秋都見過,沒什麼不可以同阿秋講的。
但在陳占操起刀之後,這就變成一個死局。張少祖幾經猶豫,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與陳占有這樣一段過往,蘇玉儀和孩子是他送走,這些話講出口就像替死人求情。阿秋要血債血償,張少祖想,這債該由他來還。他不怕狄秋的刀,隻怕這刀落不到自己身上,反而向内傷到狄秋。
得知羅星上門之後,他暴怒到有些失态。他孤身上門去讨要說法,老薛自知理虧,想要割地息事甯人。張少祖撕碎那份合同,當着他兒子的面,一拳下去打斷了他幾根肋骨。男孩吓呆在原地,愣愣看着他。
他看看眼那孩子,整理好儀容離去。出門站在陽光下時,才驚覺自己方才是在害怕。
差一點他和陳占的交情就要壞了大事。此事傳出去,幫派會動蕩,而他們拼死打下的基業還沒有穩固。當然,他依舊可以重整這一切,多幾條人命的事而已,但是阿秋……
阿秋需要一個念想,讓他支撐下去,而仇恨是個很好的動力。但在那個時刻,二十多歲的張少祖忽而察覺到的是,他是孤身一人在世上,他不想與狄秋離心。
多年以後,張少祖終于對上狄秋的雙眼,說出真心話:“羅星上門那日,我發現我真的很怕。我怕人心會散,我怕你會離開……”
多年來讓他困苦,是那天大鬧過羅星後,他站在午後陽光裡,一閃而過卻不容忽視的功利心。
“我以為時間可以沖淡,我以為你有了小靜可能會好……是我太自以為是。”他站起身,鄭重低頭:“對不住,阿秋。”
悲劇已經成定局,這句道歉不能改變什麼,但張少祖必須得說出來。
二樓的平台上,架勢堂手下手持棍棒向陳洛軍逼近。陳洛軍随手撿起牆邊的拖把,橫掃反擊,戳刺幾個近他身的追兵。這個關口,Tiger已經緩過來,舉起一旁的桌子猛砸過去。
陳洛軍被這一招砸得有些懵,但他本能反應更快,接下圓桌反手當盾牌,攔住進攻。Tiger兩拳破了木闆,但這也給了陳洛軍時間,桌子破裂的一瞬間他砸肘反擊。這一手沒收住力,饒是他無意下死手,也還是直接破了Tiger的功。
狄秋沒有理會張少祖,快步上樓。見他上前,陳洛軍趔趄兩步,掙紮起身,想說些什麼,卻被他一記寸拳打退。
他受了狄秋這一招還能爬起來,吐出口中血沫:“秋哥……”
老黎和阿金都想上前助陣,卻被狄秋揮手止住。他現在隻想好好打一場,無需顧及任何結果。過往幾十年好似大夢一場,家人長辭,至交離德,說凄涼好像也不盡然,更多是迷茫。
他該恨誰?恨張少祖欺瞞,還是恨陳占死得不幹不淨,又或是恨自己無能為力?
這般想着,他出招卻愈發狠絕。多年執念都結在這寸勁之上,他忘記自己年事漸高傷病纏身,想借最簡單的方法求個分明。
他這幾招快如急雨,壓得陳洛軍連連後退。他原本不想反擊,卻被激蕩拳風逼得不得不擺拳回手,想争條活路。拳怕少壯,論氣力狄秋遠不如他,奈何對方一招一式都異常果決,竟是玉石俱碎的決心。
兩人纏鬥得緊,誰都說不上話。樓下藍信一心急如焚,隻恨不能沖上前将二人分開。而韓靜節面色煞白,卻死死盯着戰局,咬緊嘴唇不肯出聲。
“他心肺有傷,撐不了多久。”他們身後,林傑森冷靜道。“再打下去,兩敗俱傷。”
“小靜,叫狄生收手。”老黎聲音中透出焦急,顯然看出局勢不利。此時他已顧不得狄秋的命令,隻管看向韓靜節,無聲催促她快些幹預。
此時陳洛軍被逼到角落,退無可退。地上散落着架勢堂的人剛剛遺落在地的鋼管,他伸手就能取到,卻不肯撿。眼看狄秋攻勢愈來愈猛,他咬牙俯身硬吃下幾拳幾肘,飛身沖去撲倒對方。
他想活,卻也不想傷狄秋。隐隐約約間,他聽見遠處傳來張少祖一聲讓他收手怒喝,以及韓靜節喚阿爸的驚呼。
這招本來隻是想化解狄秋的攻擊,可他偏偏忘記不遠處就是台階。這一記飛撲直接将人推下樓去。穿透碎裂的玻璃,時間好像慢得異常,兩人齊齊墜到底層。陳洛軍閉眼躲避飛濺的碎屑,可明明雙眼合得那樣緊,眼前還是一片血紅。
幾乎同時,張少祖和韓靜節同時沖過去。張少祖拉開陳洛軍,韓靜節扶住狄秋。他額頭上有血淌下,這是韓靜節第二次見他流血,他卻像不知痛一般,隻是看向仇人之子。
韓靜節不自覺地牽緊他的手,附在狄秋耳邊近乎懇求:“阿爸,讓我幫你。”這一秒,所有義氣、恩怨兼或因果都被她抛諸腦後。她不在乎誰生誰死,也忘記自己清醒時曾經做出的承諾,滿心隻有一個念頭。
你不要走,不要分開,哪裡也不要去。她沒有把請求說出口,或許也不必說出口。狄秋卸下氣力,輕輕捏了下她的手指回應。
這是默許,還是表示放下?韓靜節想不明,也不在意。在得到回應的那一刻,她惶惶跳動的心便已歸位,隻是等待着阿爸的動作。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狄秋。
Tiger走到近前,輕輕拍了拍他肩。張少祖擋在陳洛軍身前,回身看他,像是準備好迎接他的答案。而他手中,韓靜節的脈搏正汩汩跳動着,他好像能聽到那溫暖年輕的生命奔流如注。
……
事已至此,狄秋張開口。似乎隻有一個答案能說,不足以填補他心中的空缺,但好像除此之外再無他法。
然而他沒有說出來。
在最後一刻,今日一直缺席的梁俊義破門而入。他身上有未幹的血迹,刀來不及收入鞘中。無暇審視屋裡氛圍,他急急叫道:“越南幫打進來了!”
在嘩然聲中,一直不語的陳洛軍總算出聲。他擦淨嘴角血漬,堅定望向狄秋:“秋哥,我家欠你的命,能不能讓我活着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