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沒有哪家店還供蝦餃燒賣馬拉糕,所以王九說的飲茶就單單是喝茶。
韓靜節拒絕飲酒,王九也喝不慣咖啡,他們的會面往往就是溫水泡茶包。王九咂了兩口,說這水和他們有錢人喝的也沒什麼區别啊,韓靜節秉持客随主便的禮儀也不挑剔。
畢竟剛在城寨前見過,這會兒見面也沒什麼舊可以叙。王九随意問起陳洛軍,說難怪不見他來打拳,原來是跟了你。
“那天從你店裡出來被人打劫,他出手幫忙,也算有緣。”一天下來韓靜節有些疲憊,捏了捏鼻梁。“怎麼不見大老闆?九哥今日叫我來,是有什麼好事要同我傾?”
“大佬有我看場,當然是騰出時間去陪大人物。”王九咧嘴笑道。“前幾日我們見城委的人,話城寨要拆有幾億的油水,你跟着沾點不是好過慘兮兮打工?”
這事情已經籌備了許久,韓靜節幾個月前就預備他要來說,此時半點都不驚訝。但她不知道這次談話是否由大老闆授意,沉吟片刻才道:“這錢不易賺的。”
這個開頭似乎被王九誤認為有戲,在韓靜節面前打了個響指:“有什麼難?隻要拿住地,等他們來收,價錢不是任我們開?三千元一尺,他們都一定要給啊。”
然而韓靜節望住他,微微一笑:“九哥,你大佬是亂世打拼出來的,習慣老一套。但你我是内地來的,識新規矩。中英交接,全世界都等住看笑話。難道淨是南邊慌,北邊就不擔心嗎?”
隔着墨鏡,那雙眼直勾勾地回看過來。當年韓靜節也許會怕,現在摸透他脾氣,知道他隻是在思考。她冷靜說:“城寨是幾萬人搵食的大鍋,确實油水多,但要是分不好,那就是幾萬人的大麻煩。這個時候大家都在求穩,誰搞事就是撞上槍口。”
“你還怕惹事?”王九嗤笑一聲。“你都去招惹新記同和聯勝了,老許同樂少,哪個手頭幹淨?你替老許平事,就不怕惹麻煩了?”
如果韓靜節足夠警惕,就該在此時察覺到對方話中那點情緒。可惜她還想講道理:“新記都怕惹事,不是正說明風聲緊?以前他們是在英國佬的香港,走老規矩的。等到新人接手,你看他們誰還敢胡來?”
她循循善誘,仔細劃分勢力,盡量将自己與王九劃到一起:“你有沒有看内地嚴打是怎樣的?程一言都趕在今年認罪,明年等駐軍從落馬洲進來,他們去向誰收保護費,彙豐銀行嗎?”
雖說自家未必有多清白,但老派作風起碼還符合江湖道義,所以韓靜節确實看不上如今的社團。偌大團體坐擁幾萬人,淨逮着平頭百姓薅錢,在她看來還如那個敢綁李嘉誠兒子的卓子強有種,也難怪李家源這樣清醒的人都想跑路。
李家源和老許這樣的人并不在少數。她這幾年跟着狄秋,看明白頂層敏銳的人都在洗白,收手騰出些空間,下面的魚蝦就以為自己得了空,急急蹦跶還以為能躍龍門。殊不知此時誰鬧得越瘋,誰就先一步完蛋。
所以她這幾年早就不去想什麼吞并,隻盼家人能夠安穩上岸,她好冷眼看其他人折騰。但王九做事太急,大老闆這幾年又攀上頂層的高枝。韓靜節也怕他們當真搞出事來,害狄秋與兩位叔伯難做,所以還得耐下性子再哄。
“大佬們當然巴不得有人沖上前,有利上層分,落到你我手裡能有什麼?九哥你現在産業不薄,不如守住等明年風頭過了再說其他,何苦現在沖動成全他人?”
她說着掏出根煙,還是今日從藍信一那裡摸走的,此時很自然地遞過去,又掏出那個古董打火機替人點燃。
王九收下這根煙。他不是有瘾的人,煙不過肺,怎樣吸的就怎樣吐出去。韓靜節很久不見人在眼前吞雲吐霧,覺得今夜回家定要将這身衫好好過水洗了,才能免去癌症侵擾。
說到這個不吉利的字眼,她心跟着一顫,莫名想到咳嗽的龍卷風,決意明日務必要提醒阿哥押他去醫院檢查。
她這瞬間的失神也被王九瞧在眼裡,就聽他哼了一聲,笑道:“我的?那是大佬手裡的東西,準看不準摸。你孝女扮得太久,不好真當自己是人的親生囡囡。成日講什麼大局,你在局裡面算是什麼角色?别怪我沒提醒你,看清楚自己的位啦。”
往常是他吵鬧教人如何圖謀财産,今日突然變了腔調,韓靜節隻覺比平時更刺耳。這一句着實觸到她的點,王九就看她臉色突變,坐回座位。
平心而論,這不能全算是王九的過失,畢竟多年來她在對方面前刻意隐瞞與狄秋的親近。可韓靜節無法忍受對方話間對狄秋流露出的輕慢,實在很難壓制住怒意。
但剩餘的理智同時也警醒着她,她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犯了個錯誤,居然這時才聽懂點王九找他來的意圖——
盡管聽上去很離譜,但他好像是在害怕。
也對,韓靜節想。改朝換代之後,雙花紅棍也怕再無用武之地。且不說氣功未必能抗住AK,就算是條能咬人的好狗,也怕主人礙于城建規定要将狗交出去安樂。到時候要大老闆選個替死鬼,說不準就要推他出去頂缸。
她定了定心神,擠出點笑:“平時講東講西講慣了,九哥别見怪。不過最近真是亂,相識一場,我真是不想你出事。”說着她已經有要告辭的意思,但方才失态已經被人看破,怎會輕易放走?
王九有時機敏地像隻鬣狗,聞見一點血腥就追上來:“點啊,戳破你父女情深一場夢,你就不高興了?不好太當真啦,你以為黃紙兄弟有幾牢靠?狄秋握着地,龍卷風管着人,到他們分錢的時候你以為會有多體面?上億的現金才是真,其他全部都是假的。”
他笑容燦爛,韓靜節看着,頭一次覺出可悲。她心想,這人就如動物一般,隻明那麼一兩路的道理。他不懂人心可貴,也不知愛恨深沉。自己若是較真,才是苛求。
她鄭重道:“我雖然貪安穩體面,但都是講知恩圖報的。龍生、虎生救過我條命,至于狄生對我就更加不必講。城寨咁大件事,我插不上話。大佬怎麼說,我就怎樣做。”
話不投機半句多,她起身帶的桌上塑料杯裡水微微晃。沒人攔她,隻是臨近門口時,王九在身後說道:“今日不想聊,咁改日再講啦。你不想講,我就找秋哥傾啰。他喜歡什麼見面禮啊,我好準備。”
這話太像威脅,連累韓靜節停了下來。她轉回身,将一縷亂發别到耳後,哼笑一聲:“誰不知我大佬想要陳占個仔?你如果帶他上門,我即刻奉茶。”
這一場夜談着實難受,韓靜節到家路上打定主意要洗個長長的熱水澡去晦氣,誰知到家見小廳裡還亮着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