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床的輪子壓過地面發出轟鳴,韓靜節盯着腳下一寸地面,心想這樣也對,秋叔叔講體面,應該不想狼狽時被人看到。
手續上的事輪不到她來處理,她按約給家裡打去電話,祖叔叔說都處理好了,讓她不必憂心,挂斷前還誇她一句好姑娘。韓靜節心想自己等在這裡,實在沒做什麼值得誇贊的。
重症監護室比手術室好不了太多,隻是多了些境況相似的家屬一同守望,沒那麼孤單。不過她也沒能坐太久,幾個穿便裝的男女就随醫生走來。
為首那人餘光掃過她和梁俊義,沒多停留,直接向醫生詢問傷者狀況。老黎跟在一旁,給她二人遞了個眼神。這就是差人來問話了。梁俊義悄然抽身,韓靜節則低頭坐着,聽他們交談。
帶頭那人應該級别最高,談話亦由他主導。他問醫生是否能找傷者問話,方才不怎麼客氣的醫生依舊态度犀利:“麻藥未退,人沒醒,你能問什麼?再說肺穿咗個洞,最少要等一周恢複自主呼吸之後才能講話。你要讓他點頭、眨眼、動手指回答問題,等他出ICU先。”
這番話之前已經有人給韓靜節解釋過,現在着實不是供人悲傷的時候,她慶幸自己累過頭沒力氣哭。
她已經想起來這位領頭人是誰,之前學校組織去荃灣警署參觀,就是這位邱督查帶領參觀。但是襲擊案發生在尖沙咀,隸屬油麻地轄區,為何會由他來調查?
老黎适時道:“邱sir,之後你們要查什麼我們都會配合。不過我老闆是遭人害,不是去害人。人都變成這樣,是否可以緩緩先再來問話?””
“我們這邊會24小時守住保證狄生安全,如果你們有更多線索早點講,我們可以快些将兇手繩之以法。”邱督查嚴肅道,話音中隐隐帶刺,讓韓靜節有些不安。
狄家的生意在新界,正處于荃灣轄區内。如果因為這個才由邱督查負責,是否意味着主查的不是誰下黑手,而是針對狄秋?
不待細想,男人突然點到她:“同學,我們是不是之前見過?”
在場隻有韓靜節一人能稱得上學生,她可以大大方方承認他們此前有過一面之緣。但想起老黎之前給她的暗示,她沒急着答話,跑去老黎身後站着。
“這位是狄生的侄女,安安。”老黎代她介紹。稱呼是他們約定好的暗号,如果叫“安安”,韓靜節就不要有任何反應,隻要盡職盡責扮演無用的學生仔。
“不用怕啊安安,這位是邱sir,來查狄生的事。”老黎握着她的手仿佛安撫,不着痕迹渡來一張紙條,确認韓靜節接好後才道:“不好意思,小朋友遇到這種事,真是好驚。”
“哪裡,是我冒昧。之前警署辦開放日來過好多學生,我見你有點面熟,沒想到這麼巧……”講到這裡邱督查估計也覺出眼下不适宜客套,改口道:“不用擔心,我們一定會捉到傷你叔叔的兇手。不過這種場合,最好不要給小朋友見。”
最後一句就是對成年人講了。老黎假笑一下:“沒辦法,家裡沒人。”
韓靜節仰頭,拽住他衣角:“我不走,我要在這裡等阿叔醒。”這是演給差佬看的,卻也是她真心話。緊握在掌心的字條代表老黎有事要她幫忙,那一點不情願也隻有借此發洩。
她一向分得清安慰和事實。“阿秋醒來時肯定很想見你”隻是祖叔叔想讓她心安的托詞,韓靜節不覺得狄秋醒來第一時間會想見到自己。他肯定怕吓着她,要想法設法拖延,直到狀态大好才會裝作無事發生讓她上門。可韓靜節不想抱着漂亮果籃來探望,她想守在狄秋身邊确認無恙,不要錯過對方睜眼那一刻。
老黎拍拍她的肩,作勢安撫:“你聽到醫生講了,狄生麻藥未退,要好久才醒。再講醫院都不給小朋友入重症室看,你先返家。如果這個時候生病,你阿叔照顧不到你。”
他咬重阿叔二字,神色凝重。韓靜節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邱督查的視線終于移開。不知是出于人文關懷,還是單純想先去探查一番,他提出可以送小孩回家,被老黎代為婉拒。于是韓靜節笨拙鞠了個躬,跌跌撞撞往院外走。
無比漫長的來路也不過是幾分鐘的事,隻有沉沉夜色佐證這大半天時光流轉。梁俊義在門口喊住她,問她是否還好,是回家還是先去吃點東西。
韓靜節搖頭,算是同時回答兩個問題。她展開那張皺巴巴的紙條,看上去是臨時從某張宣傳冊撕下的一角,上面潦草寫了個電話号碼。“可以去你那裡嗎?我得打個電話。”
廟街自然願意收留她。多事之時,Tiger哥坐鎮原地提防有人趁機搞事。見韓靜節來,他沒多說什麼,叫她随意進裡屋用電話,随後啞聲叫梁俊義買兩瓶汽水去。
“講完快點出來,否則汽水不凍了。”他對韓靜節講道。
她嗯聲應了,想起今日承了許多善意,卻一句謝也未道。越是這樣,好像就越難開口。韓靜節清清嗓子,掃除喉嚨中不存在的異物,在确認門合好後飛快撥通電話。
阿叔沒令她久等,狄偉幾乎瞬間接起電話。不算熟悉的聲音此時聽來莫名親切,她定定心神,道:“阿叔,我是小靜,你知道了……老黎被差佬盯住脫不了身,家裡估計都被人看緊。你講給我就得……沒事我記得住,你信我。”
一直以來,狄秋小心從灰色地帶裡劃出一線地供韓靜節試探。如今她終于邁出這精心劃出的圈子,淺淺窺見一點陰影裡的龌龊。
先前誰也瞧不上内地,偏偏狄秋不知發什麼神經,搶先搭了線。有些聰明人這時反應過來,知道北面潛力巨大,哪怕蛋糕還沒上桌,也要先把盤子全握在自己手裡。
說來諷刺,狄秋當年做龍城幫白紙扇時名号未必有多響。今時洗白從商,倒是引得堂堂和聯勝話事人關注,就這樣急着将他除掉。
不知是太猖狂,還是太松懈,他們這單沒做徹底。不僅人沒死,這命大的人手裡還握着一張底牌。
韓靜節深深吸了口氣,将狄偉說的每一個字都刻進心裡,最後确認:“是家裡生意,還是……那就不好牽連到祖叔叔他們。我會同老黎講,他處理就好……手術好成功,可能要觀察幾日,你不要回來,這邊未必安全。沒事的阿叔,我會看好他,你信我。”
她挂掉電話,在這一天的末尾終于覺出些口渴。冬日飲凍汽水在她家多半是被禁止的,但在廟街,梁俊義和她可以一人一瓶暢飲。唯一會介意的人正躺在病房裡,不知何時能醒來。
灌下最後一口冰涼飲料時,韓靜節想起今早出門前,她跟秋叔叔說過等她好消息,而對方亦保證會早些到家。她不太相信魔法,亦知不能苛責人給出的承諾,但她始終覺得兩者結合起來會有奇效。
那些不經意間說出來的好事情就像騙過命運的許願,迄今為止屢屢應驗,韓靜節希望這次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