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會的。”伊琳轉過頭來問我,“你很害怕死亡嗎?”
我搖搖頭,“我不會對死亡有任何感情,恐懼,悲傷,愧悔,都沒有。”
“我所認識的人,沒有人認為死亡是可怕的事,死亡和日出日落同樣平常的事,隻不過日出日落一天隻有一次,而死亡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那你認為有什麼比死亡更偉大的事情嗎?”伊琳灰灰的眼眸跳動着。
“我從來不認為死亡要用偉大來形容,”我還是搖了搖頭,“死亡隻是暴力,而且死的對立面永遠都不是生,而是愛。”
伊琳輕輕地笑了一聲,我知道那是對我的嘲笑,似乎愛是一個很俗氣的字。
“你很崇尚死亡嗎?”我很誠懇地問,隻是伊琳沒有回答我,又轉向了窗外,我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麼風景,窗外的景色不就是那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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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咔”在确定衛生間裡确實有人後,我輕輕地離開了病房,我并不是想去廁所。
等候廳裡依舊坐着幾個人,他們見了我,突然開始小聲議論着什麼,我也有要等的人,也有與人的約定,于是我坐到了椅子上。
我确實沒有見過比死亡更不可抗力的東西,也無法否認死确實是人們總不願提及的話。人不願去死,是因為有執念嗎?人不得不死是因為執念太多嗎?
好像正常的想法是,人不應該主動去死,似乎所有人都不會去想死亡這件事。面對死亡,人們總是在歎氣,我不願你死。
我想,人的價值可能也就這樣吧,會讓人不想死,會讓人不想你死。在我的認識裡,壽終正寝和意外身亡,并沒有什麼區别。
但好像人們更喜歡确定性的事物,喜歡掌控命運,或者被命運掌控,意外,反倒成了帶來壞消息的使者。
隔壁床的老人悠悠的從我身邊走過,昨晚的小女孩跳着笑着跑着撲倒他的懷裡,那應該是他或她很重要的親人吧。
因為他的表情實在是悲傷極了,像是在說對不起,女孩的表情好像是不會再變了,像是在原諒他的長久的别離,好在我們最終相遇,不是嗎?
旁邊的女人啊,溫柔地笑着望着,挽起他的胳膊,像是久久未能訴說的思念,無須多言,他們三個就這樣,慢慢地走着,走到生命的盡頭。
我敲了敲值班護士的門:“我們房間的病人好像病危了,請去看一下吧,叫他不應的。”
人們在相互認識的時候,是面對着面的,所以沒有人看得見連在□□後的靈魂,我們實在是太渴望相遇了,隻能精心地收拾自己的正面,赤裸的靈魂倒是□□,跟在身後,被軀體拖着。等到終于不用再匆忙的時候,靈魂也迎來了祂的終于,祂脫離了凡胎的桎梏,去尋找自己的自由去了。
伊琳不在房間,“你知道這個床位的病人去哪裡了嗎?”護士問我。
“去廁所了呗。”我聳聳肩,等到他們把老家夥帶走之後,我去往了天台。
(一)
我好像還挺喜歡像這樣俯視什麼的,就像上帝一樣。晚上的風不像夏天的風了,沒有那麼熱烈,但依舊是熱切地擁抱我。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天台的門被推開了,卡塔琳娜朝我走近。
“我隻是想來天台吹吹風,又不是來找你的,難道這是屬于你的專利嗎?”她像我一樣趴在欄杆上,向不知何處望着。
“來,我想聽聽,你口中的世間一切的頂點,愛是什麼?”我彎了彎唇角,很随意地問。
“我不知道。”她很潦草地敷衍了我。
“那你在那信誓旦旦什麼啊。”我突然覺得有些沒意思。
“我聽過見過那些自大的哲學家的謬論,揚言自己廣闊無邊的偉大的愛,卻不願去愛任何人,他說他愛世人。”
她的眼睛好像看誰都溫柔,看誰都冷漠,“可是,愛是很微妙的,比如,在與人交談時感到的輕松,在愛撫流浪的生靈時垂下的眼眸,在突然共鳴感傷後的恸哭,在相處時熱鬧中的冷靜的沉默,或者,在吹風時卻被風吹起的發絲。”
她微微一笑:“我不講寬泛的愛,那是看不見摸不着感受不到的,隻有愛是可以具體而又詳盡地不厭其煩地說的。”
“給你這個。”我遞給她口琴,那是我發現她時,被她緊握着的,“吹吧,我相信你會吹,我想聽聽。”
突然就覺得,我過去的十八九年,似乎是毫無意義了。
我多希望,如果我活得能夠再普通一點就好了,再平凡一點就好了。
生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有着普普通通的愛好,過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喜歡上普普通通的人,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然後普普通通地死去,擁有普普通通的一生。
我突然感覺有些難過,我并不能選擇我的出生,卻要被逼着接受它,啊,一切都是命數,一切都無法改變。
無法改變的是,是我的血緣,我的親人,我過去的親人,我現在的親人,我将來的親人,我擁有過未擁有過的親人,我的眼眸和我的頭顱,看到的是同樣的東西嗎,我問你命運啊。
無法改變的是,是我手臂上手腕上的傷痕,實際上新肉已經長好了,它仍舊綁着繃帶,我不願見它,它不願見我,那是我的反抗,反抗血緣失敗的成果,是生命的死亡與腐敗的産物。
無法改變的是,是我突然止不住的鼻血,是無緣無故的咳血,是流不盡的傷心的傷口的血。是我的懦弱,我的無能為力,是我的命運,是我确定的人生。
我突然有些氣憤,算是什麼呢,無能狂怒。
“你很向往死亡嗎?”卡塔琳娜問我。
我沒在注意她的樂聲:“我讨厭确定的事物,我讨厭無法更改的東西,我讨厭規矩,我渴望一切的意外,一切的未知,我想要看不清未來的未來。”
“老爺爺死了,”卡塔琳娜沒由來地說,“你也會死嗎,在真正的死亡到來前。”
“每個人的生命隻有一次,死亡還能是虛假的嗎。”我不明白,每一次死亡都是死亡。
“□□是父母給的,靈魂卻要同樣受束縛,你把借來的□□歸還,然後就為你的靈魂去尋找可以安身的容器吧。”聽了這話,渾身就像抽了筋一般,我無所适從地轉過身,綿綿軟軟地向外走。
說中了心裡事,刺目的光照在臉上,我隻能擡手遮擋。
“伊莎貝拉,”卡塔琳娜的聲音隔着被子甕甕的,我縮了縮雙腿,抱住肩膀,“你在哭嗎?”。
我在哭嗎,我不知道。
“晚安。”過了一會,她輕輕地說。
(二)
伊琳的手上綁着很多紗布繃帶,但她總是不露出來,我仔細端詳着自己的手,它上面什麼都沒有,這是一具很新的身體,她沒有傷痕累累,她也沒有記憶,至于我,我會繼承我的記憶。
“你受傷了嗎?”我問她,伊琳甚至是用綁着紗布的手洗衣服,“傷口是不能沾水的。”
“那是為了保護我的手的。”她将紗布細細解開,“防止擦傷手。”
她的手并不是凝如玉脂,優美靈巧的,隻是很普通的手,上面有不少的傷疤,我輕輕地捏捏它,乖巧地看着伊琳。
“不疼。”她笑笑。
我的手捧着她的手,握了握空氣,什麼都不會被留下。
人們總是樂于将我的生命觀歸結于冷漠,事實上,我隻是一個旁觀者。
我相信人定勝天,但一切似乎都隻是命中注定,我去努力,發現事物總會有它本身的終點,任何事物都不會順着我的理想。
哪怕說人是善變的,但也總是固執的不是嗎?我們把此叫做曆史的必然。生命是什麼呢?我能預測生命的終盡嗎?生命于我而言,握在手中,不過流沙過隙,統統從虛掩的指縫中溜走。
我們把一切難以治愈之物抛給時間,卻總是埋怨祂走的時候從來不會留下腳印。生命是什麼,死亡又是什麼,不過是時間身上落下的碎屑。
追着時間的身影走,我們總要停下來、慢下來去拍拍身上的煙塵,不然,在時間中被吞沒。
我們把從不回頭的時間稱作命運,把時間的碎屑稱作時間。
“我的手很好看嗎?”
“嗯。”我收回雙手,很真誠地說,“我剛才根據你的手表達出來的信息,可以預測出你的未來,這是一種很新鮮的占蔔技術。
“那你預測到了什麼?”
“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噗。”伊莎貝拉很不留情面地笑了出來,她認為我說的是玩笑話,卻又不明不白地鼻子一酸,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