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定論。阿濯,别太着急。隻是大戰在即,什麼準備都得做好。這份文書隻是個憑證,并非結局。掌門師兄肯同意,是信任你,也是信任我……”
方濯緊緊拉住他的手,将臉埋在他的手背,感覺淚水濡濕了面頰。手中的文書已被握得起了褶皺,柳輕绮用手掌從他的額頭一路撫摸下去,輕輕擦過他的臉側。他微笑道:
“之前總喜歡哭就算了,可是阿濯,掌門師兄都說你已經長大了。”
聲音裡是無奈?是惆怅,亦或是壓抑着的眷戀?可能都不是。他一直是個複雜的人,沒有人能簡單地描述清楚他的性格究竟如何,他的人生都曾經經曆過什麼。他未來會怎麼選擇,他的結局是否已在此定格。
但有一點是明确的:他曾經抗争過,但是無濟于事。最終落腳點隻是一片飄飄蕩蕩永無止境的虛無,面向那與霞光共沉淪的雪山,一步一步走,卻始終在原地,逃不出也擺不脫。
那份文書如柳輕绮所說,的确是他寫的。筆鋒溫潤卻不乏棱角,寫得很認真。洋洋灑灑一篇,可主旨隻有最後一句話:
若我殒命,觀微門門主之位則即刻由大弟子方濯繼承,以此書為證。
而再翻一頁,是不同的筆迹,不同的内容,看起來是魏涯山寫的。但目的同樣隻有一個:
允他出師。
出師這件事,方濯以前提到過很多次。但沒有一次是真的為了離開他。他因為自己的血統而感覺到痛苦,或因自己身上永遠也去除不掉的魔息惴惴不安。他想出師,并非出自自由的念想,而是因為愛火灼燒的糾結與痛苦,他不敢讓觀微門為他處理那些未知的後果,也不忍讓振鹭山面對可能衆叛親離的未來,盡管它們還沒有到來,可慘痛已至。他愛他,愛觀微門,也愛振鹭山。愛到甚至不惜從此與他們一刀兩斷,所有的後果都自己扛。仿佛那永無天光的黑暗景象已漸漸逼近,而他束手無策,隻得作此念想。但柳輕绮卻制止了他,告訴他,無論如何振鹭山都是他的家,而他也永遠不會離開他。
但現在這久而不提的無奈之舉卻終于成了真。這也與正常的修行曆程無關,隻能說明一件事:
他的人生終于兜兜轉轉走到了那個痛苦的拐角。盡管有意規避,盡管千般準備,可命運在即,已不可阻擋。
耳旁嗡嗡作響,像野火燃燒,讓整具軀殼都跟着顫抖個不停,熱血在胸腔一層一層地沖擊、攀上,恍惚間眼皮一跳,雙眼竟又有了那刀剜針刺一般的感受。疼痛讓他一時不顧有魏涯山在場,一把抱住了面前的人,膝行兩步上前,将臉緊緊藏在他的脖頸間,痛得一個勁兒打顫,卻又咬緊牙關,不發一言。
“師尊,我、我遵命,”他的聲音從牙縫裡逼出,額頭冷汗直冒,盡力堅持開口,“你讓我去,我便去。但是你要答應我,萬不可讓這份文書成真。我會留着它,一直留到大戰結束,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那時候我再拿它給你看,師尊……那時候我再拿着它讀給你聽,行不行?”
一股靈息悄悄湧入經脈,如同一汪泉水驟然一沖,倏地将他渾身打個激靈,清醒過來。緊接着便是以言語難以形容的舒适與放松,宛如一隻手輕輕按摩着他的脊背。方濯弓起的身形慢慢放了下去,眼睛的疼痛也開始減輕,被這杯水一樣的靈息安撫下來。但手指卻依舊發麻,腿軟得站不起來,這時他才發現原來愛已經無聲地發展到了什麼境地:竟連想到也許不久後柳輕绮會永遠離開他他都受不了,一時體内靈魔混雜直往外沖,有了失控的征兆。
好在他雖格外重視自己的感情,卻也沒有就此抛棄責任。他也明白這些決定對于此時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麼,所以盡管一時接受不了,他也立即運動氣息嘗試壓下那口濁氣,将前兆于失控前徹底切斷。他盡力壓抑着感情,可心跳卻難以平衡,依舊仿佛要沖出胸腔。無奈之下,他隻得擡頭向柳輕绮求助,人卻被他拉了起來按在座子上,将那份文書仔仔細細疊好,放進他的衣襟中。
方濯盯着他,淚眼朦胧。在這時他終于發覺了那平和沉默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堅定。他忘了他從來是一個一意孤行的人。
勸沒用,攔也沒用。他想做的事情一定會去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哪怕結局必死,隻要他認定了要做,便絕不會回頭。
方濯的眼淚慢慢收回去了。臉上淚痕仍在,但在淌下這最後一滴之後,眼眶幹涸到已流不出一點淚水。他靜靜地與柳輕绮對視,終于意識到此事再無可轉圜。他愛的人眼中回蕩着他的倒影,像風剖開水底的月亮,漾出滾滾波濤。時光好似一隻套杯,一圈圈将他環繞,終點永遠就在前方卻無所觸及,可身遭斑駁的牆壁與突出的石頭刺痛了他的神經,讓他從那無邊際的愛和綿雲似的痛苦之中脫出,心上空了一角,責任便争先恐後地湧入,一霎便将他整個人徹底填滿。
柳輕绮隻是握了一下他的手。什麼話都還沒說,方濯便說:
“好。”
他凝望着他的眼睛,任由自己在那不見底的深潭中沉淪,沉聲道:
“好。”
他轉頭看向魏涯山,扶着扶手站起來,在起身的一瞬方才的脆弱便仿佛已徹底消失:
“掌門師叔,那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能做些什麼?”
魏涯山看他的眼神也有些複雜,但也明白除了他自己沒人能纾解他:“你也想去衛城嗎?”
“看您。不過,我更想師尊在哪我在哪,”方濯道,“如果死不可避免,那死也要死在一起。”
心中糾結痛苦不可知,可他确實是在一瞬間接受了現實,做了決定。隻是魏涯山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樣說,臉色嚴峻,沉聲說道:
“但是,你不能死。”
“時至今日,真相已盡,柳一枕既然真的沒死,那麼我們與魔教的一戰便不可避免。今時不同往日,燕應歎的劍已經直指振鹭山,甚至無從轉移戰場,必然在此處有一戰。但是你不能出手。你絕對不能讓别人發現你的真實身份,除非我們已經掌握了戰局。”
方濯的呼吸有些困難,但他還是不發一聲。他用盡了渾身力量不讓自己去看柳輕绮,怕望他一眼,他的勇氣就會消失殆盡。
魏涯山說完,又拿了一封信給他。方濯三兩下拆開,卻見是雲城城主的求助信。他腦子裡空白了一瞬,但在下一秒便突然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雲城此前明确表示它是和衛城城主有仇,但究竟是什麼仇,他是一直不知曉的。而如今終于知道了雲婳婉的出身,再結合對之前祁城怪異行徑的回想,答案明顯已然浮現:
雲钰不向振鹭山求助,是對雲婳婉的暗示。他們之間出現了什麼矛盾,導緻雲婳婉将近二十年不曾回家,而現在雲钰作為城主竟然依舊放不下面子,要求雲婳婉主動馳援,向他低頭。
而如今雲城城主來信便已說明,這個矛盾一定與于朗清有關。
雲婳婉與于朗清差不多歲數,能有什麼矛盾想必也在那幾種之間。再加上都知道雲婳婉來途不明,方濯心裡已經有了猜測。
魏涯山耐心等他看完全文後方問道:“若你是這個掌門,你認為應當如何?”
方濯抿抿嘴唇,低聲道:“依弟子拙見,雲城的求助我們不能應,卻又不能不應。”
魏涯山揚揚下巴示意他接着說。方濯道:“這不是簡單的民間紛争。雲城與祁城已經涉及到通魔的問題,修真界于情于理,都不能相助于雲城。”
“但是,又不能直接拒絕。雲城這封信應當就是前來逼雁然師叔下山的,師叔必然會相救于衛城,隻要她一去,不說是代表個人還是振鹭山,咱們都必須給個立場交代。而拒絕了雲城,雲城也就有了理由借此來向振鹭山發難,它既然已經與魔教攀上了關系,那麼也許會再度公布當年師祖疑團真相。到那時……無論我們下不下場,都無法掌握先機了。”
“所以……”
方濯迅速瞥了柳輕绮一眼,深吸一口氣,慢慢說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在信上穩住。告訴雲城我們可以出兵,但需要調查清楚它是否通魔。而在這期間,雁然師叔與諸位同門想必已經到了衛城,衛城一旦反擊,雲城必然會中止對我們的求助,并且對我們表現出仇視。所以我們雖說要去雲城,實則應當盡快在一個地方落腳,在魔教出手之前借稱被雲城截殺,迅速發難,搶占先機。而這個地方,隻有一個。”
“蔓城。”
言語至此,他已徹底明白了魏涯山到底是什麼意思。略帶忐忑地擡眼,可心底已是一片坦然,似乎将對所将到一切而寬容待之。魏涯山撐着頭,聽他講完,略略點一點。殿内陷入一陣寂靜,連呼吸聲都聽不見。足有半柱香後,他才說:
“所以,你認為現在,誰才是這個‘搶占先機’的最佳人選?”
方濯的眼睫輕輕顫動着。他沉默了一陣,說:
“我。”
他緩緩閉上眼睛,但不多久又睜開,向着柳輕绮的方向望去。兩人目光一相碰瞬間,便讀懂了隐藏在平靜下的驚濤駭浪。方濯輕輕勾勾嘴唇,有些疲倦地笑了一下。他心想,還好,還好。還好柳輕绮也早就明白,分别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