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衛城城主雲钰來說,祁城雖然并不那般強大,進犯攻勢也并不十分猛烈,但天卻依舊要塌了。因為他很清楚,與他有仇的并非是祁城,而是于朗清。祁城不過隻是雲城放出來的一枚棋子,是某種無聲的警告和預言。雲钰自然清楚,此時投降自是個好的選擇,雲城本來就需要謹慎對待,于朗清更是已成氣候,抵抗倒是還可一搏,隻是必然要付出相當的傷亡。
衛城原本離着白華門最近,白華門既已不在,他便隻得去求相對來說較大而且也較近的明光派來助一臂之力。肖歧熱情地接待了他,一席話說得雲钰兩眼淚汪汪,帶着肖歧“一定會盡全力相助”的铮铮誓言滿意地走了。
結果在府内等了一日、兩日、三日……數日之後,明光派的人和它的誓言一同消失。雲钰急了,派人去打探消息順便催促,可卻始終沒有回應。
到這時雲钰才終于發覺他被明光派給耍了。明光派不動,其餘的小派也自然不敢輕舉妄動,紛紛閉門不見。雲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無可奈何之下,隻得懇求暫居于衛城尚未離開的一些白華門弟子,請他們上振鹭山請沈長夢再度出山主持大局。
見到這幾位白華門弟子時,振鹭山大部分人第一反應就是覺得衛城城主在欲擒故縱。想也知道,振鹭山可不是隻螞蟻,也不是粒沙子,這麼個龐然大物就在這兒杵着,上得振鹭山求沈長夢,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誰料衛城那邊還真沒有派人前往振鹭山求助的意思,不少人都心急如焚。要知道,修真界不能随意插手民間紛争,甚至出現了魔物也不可輕舉妄動,除非有城池來請,方可名正言順出手。南方數派都沒有動靜,離着振鹭山較近的城池也不曾被卷入戰火,自然也隻能被迫站在幹岸上。聽聞有衛城使者到來,魏涯山都做好了準備,卻不曾想非是請他,而是請沈長夢。
連沈長夢自己都沒想到,他一咬牙下定決心割舍的爛攤子,竟然還有人惦記。雖是被遣散,但也有不少白華門弟子都聚集在衛城,迫切盼望着掌門能回來重建白華門。這幾個弟子本身便個性高昂,見城外戰火連天,更是憂心忡忡,熱血澎湃,其心拳拳、言語切切,最後竟至伏地不起,痛哭失聲。
沈長夢最終決定回白華門,但是拒絕了重建白華門的建議。弟子含着眼淚愕然擡頭,得到的确實沈長夢這樣一道命令:
“天下白華子弟,自願者大可同我回山禦敵,若是不願,白華門也絕不強求。”
叩拜哭求也隻能至此,沈長夢心如磐石,再無任何轉圜餘地。弟子們沒辦法,隻得再去求其他長老,可除了一個長老也因白華門分崩離析一事而歎息不止外,其餘人都點頭默許,竟然無一人願意出手相助。馮進更是勸弟子們想開點,說現今境況,白華門重建根本不可能。隻要燕應歎還在世一日,那麼為了保全他們性命,白華門遣散不可避免。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白華門諸弟子也不好勸了。如今沈長夢還肯回去主持大局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在臨行之前,沈長夢終于暫且放下芥蒂,見了魏涯山一面。他将此行目的藏得緊,弟子一概不知他為何上振鹭山,還以為他是要來暫時避難,甚至眼巴巴地希望魏涯山能勸勸他。沈長夢一直微笑以待,待到身邊人都退下後,他的笑容才有所收斂。他清瘦不少,神情平和,卻憔悴萬分。魏涯山始終看着他。沈長夢說道:
“我說過了,我不是個好的掌門,我也不适合當一個掌門。”
魏涯山不置可否。兩人在這沉重的寂靜裡端坐至不得不談,他才終于開口。
“十年前我也是這般懇請我師父不要留在這裡,因為他是掌門,整個振鹭山都要靠他撐着,若他出了事,振鹭山便散了。”他望向門外,目光從黃昏将至轉向青石長階,“我在靈台門前跪了一夜,正巧那天下了一夜的大雪。振鹭山再冷也沒冷如那年,也不怕你笑話,我幾乎是回去就病倒了。”
他笑一笑:“我當時說得很明白,一遍一遍給我師尊重複,我說我是他的弟子,我可以為他去涉險,也願意代他去死。振鹭山死我一個,不是什麼大事,假以時日,振鹭山未必不能出現一個比我更适合當掌門的人。但是他不能死,因為他是掌門,振鹭山的頂梁柱。到最後我甚至都已經不勸他自己,我說若是師尊當真再無法回到振鹭山,振鹭山上下怎麼辦?師弟師妹們怎麼辦?可他卻跟我說,他們有你。”
沈長夢不言不語。他知道為何當時振鹭山前任掌門一定要親自下山。彼時大戰正酣,無論是修真界還是魔教都混戰成一團,各有各的敵人,但卻沒有永恒的盟友。前方戰事吃緊,振鹭山深陷泥潭,内部幾乎被抽調一空,各門主分散各地,很難能及時回歸。可當時燕應歎使了一出聲東擊西的計謀,率衆直撲振鹭山,振鹭山全力抵抗,卻因派内空虛而節節敗退,年少弟子們暫離振鹭山,掌門拒絕與之一同轉移,力戰而死。
魏涯山說道:“我師尊是為了保護整個振鹭山而死的。自他仙去後,我依照他離去前留下的最後一道掌門令,繼任振鹭山掌門,同時也成了修真界最年輕的掌門。那年我剛二十五歲,我便發誓,此生絕無他想,隻以振鹭山為先,且也唯有振鹭山。”
“不經生死,無以成傳奇,”沈長夢淡淡道,“十年前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你,現在也隻能這麼說。你辛苦我知道,你難做我也明白,但是你說了這些,我現在卻隻能想到一點。”
魏涯山一直看着他。沈長夢說:“在你的朋友,和你的師弟妹之間,你選擇了後者,是嗎?”
“……沈掌門,”魏涯山輕歎道,“大敵當前,我無從選。振鹭山内向來以仁愛為旨,何況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他們早如我親生的兄弟姐妹。我既無法視而不見,又不能狠心割舍。”
沈長夢冷笑一聲:“所以,你親生的弟弟被卷入一場風雲,無論是非與否,你都無條件将他護在身後?當真是一位舉世無雙好兄長,說一聲聞者傷心聽者流淚也不為過。”
“阿绮是什麼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天性純善,又被他師父養得幾無主見,十來歲的人莫名其妙在風口浪尖上被折磨成這樣,振鹭山護了這麼多年才将他一條命堪堪護住,又怎能如此半途而廢?我不可能放棄他,也決不放棄他。有關長笠和憐素的事情,我自會上心,振鹭山也可全力相助。隻是還請沈掌門不要再為難阿绮了。”
“他已不是個孩子了。”
“可在我眼中還是,”魏涯山輕輕閉了閉眼睛,“在他還不會說話的時候,我便是他師兄。這麼多年過去,也早已從師兄變成了長兄。過去的許多是無奈之舉,怪我總想尋得中庸之道,可說到底,錯不在他。你若要怨,便來怨我。是我思慮不周,也是我太急功近利。但是,我固然不會替他頂罪,卻也不會逼迫他承認本不屬于自己的罪。大家都遭受了很多、很多的苦難,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但有些決定真不是他自己能去做下的,比如成為誰的徒弟,或者擁有什麼樣的人生。”
“你說得對,說得對。有哪句話不對?”沈長夢緊緊盯着他,盡管已經盡力壓抑,可那如同絕望般的失望還是不可抑制地從眼角眉梢溢出來。
“他苦,他可憐,他也是被騙的,他差點沒命了,我知道!我怎麼可能不知道?難不成你當真認為,當日在平章台,我沈長夢就這麼有閑心去為難一個孩子?他方濯是你振鹭山看重的弟子,若無這檔子事,我本也應該時刻保護他、看顧他。可是、可是,衆目睽睽,鐵證如山!不然我為難他幹什麼?我去為難觀微幹什麼?他苦,他是苦,可這天下萬衆、芸芸蒼生,難不成便唯有他一人苦?我不苦嗎?上振鹭山前我尋證據、問蔔筮、求神佛……沒用,沒有一點兒用,魏涯山。你單知你師弟被頭痛折磨得難以入眠,又怎知道我在得知真相後日日夜夜難以合眼?各家有各家的罪惡,各人有各人的苦楚,可是魏掌門,如今就是他觀微門下尚有公道可讨……我尋不得仇人,無法親手為他們報仇,這讓我來日歸九泉,又有如何顔面面對我父母、兄姐?”
此言突兀,有如忽有雷震,直穿耳膜。魏涯山不由一怔,一股難以言說的苦澀湧上心頭。
“等一下,你……你父親?”
“對,”沈長夢盯着他,嘴唇卻輕勾,苦笑聲沉悶而自嘲,“他體内重傷反複,已駕鶴西去。可我隻用十年前事實講話,對着觀微,我不想以此再為他施壓,故而隻字未提。我這也算仁至義盡吧?不是嗎?我僅僅隻是想要個答案,僅此而已。竟就這麼難嗎?”
魏涯山沉默下來。沈長夢轉頭,目光投向渺遠天空。半晌後他說:
“我記得少時我便同你說過,我這人胸無大志,所求不過清溪明月、知己二三。生在富貴家,長于山野中,有如此兄姐,遇到過你這樣的朋友,就算正青春時死去,我也甘願了。”
“可是,這條命總不遂我願,我要的什麼也沒得到,我不想去求的卻偏偏追在身後。這世間人本就當知曉,白華門沈長夢從來沒有想過做這個掌門。可思來想去,無論如何說出口,都終将成為一個笑話。我無法讓白華門重新恢複輝煌,那些孩子卻總還對我心存幻想。白華門氣數已盡,我命數已盡。我想不到我還有哪裡能東山再起,我也值得同情,是吧?”
“……所以,魏掌門,你說這些,我能聽得懂,但我隻想問你一句。”
他緩緩擡眼,兩人目光相接間,仿佛又回歸數年年少,卻早已物是人非,再無當年半分心緒。
“我說你幫着觀微,是有私心在上,你認不認?”
“……”
“冠冕堂皇說了那麼多,到底,隻是因為那是你師弟,是不是?”
魏涯山閉上了眼睛。也許是為了逃避對面的眼神,也可能是為了不讓某種特殊的情緒融于眼波,捕捉到他。窗外寒風細細,吹不皺眉頭,落在指間也融成一滴雪,可落在心上便凍結了血液。沉默無聲,冰涼徹骨,凝結中灼燒,冷冽中沸騰。春風徐徐而來,卻被阻擋在三扇門外,停駐在山腳,至此徘徊永不上雲端。
“沒錯。”
半晌後,魏涯山說。他睜開雙眼,狀似思索過後,卻是毫不猶豫。
“我永遠站在他這邊。”
他凝望着面前的人。眼底一派平靜,宛如一枚被冰凍的葉子,随着即将到來的早春在透骨嚴寒中無聲跳動。眼神沉默而毫無波動,唯有一種輕微寒意,那是振鹭山千年不變的、渺遠厚重的亘古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