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柳凜當年上山時隻有幾個長老和沈長笠見過他,馮進和沈長夢都不知他是如何樣貌。而柳一枕後來也與白華門有所交情,竟然也沒人能認得出他,想必也是曾改頭換面。方濯這樣想着,主動說道:
“那麼馮長老說這些的意思就是,他承認了當年師祖與白華門的恩怨并非隻是他自己之過?”
“我覺得他是這個意思,”魏涯山道,“這件事情自然不恥,但為了白華門的面子,他知道了也不能說。可能原來也隻覺得不過一介散修,拿到了日志後方知不好——沈長笠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家人殺了人家孩子的事情,那些長老不曾告訴他事實,他自始至終都認為是柳凜夥同那魔族女欺騙靈草。”
方濯皺一皺眉,心想若當真如此,沈長笠當年不就是典型的被下屬坑了個徹底?他什麼都不知道,卻無端承受了燕應歎的怒火,而可能在青靈山圍剿前,燕應歎都感覺是自己殺對了人吧。
魏涯山接着說道:“按照馮進的說法,那弟子的确證實柳凜有一個魔族妻子,他們的孩子命在旦夕,這些都是真實的。而當時柳凜到底為什麼要殺死那個魔族女,那弟子由于在屋内不太清楚,但是他卻告訴馮進說,柳凜本來就有投上白華門的意思,而當時前去青靈山的長老則要他表明自己絕對與魔族沒有半分關系。”
“故而,當年之事極有可能是柳凜在白華門的要求下一時鬼迷心竅……‘殺妻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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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涯山會同他說這件事,本質上是希望聽聽他的看法,看看此事是否有必要在現在告訴柳輕绮。但說完後,兩人不約而同地認為這事兒不太适合現在狀态的他知道,便一緻打算多瞞幾日。方濯一顆心萬分沉重,卻又不得不對着沈長笠的日志幫忙一點點證實馮進話中的準确性,盡管他心裡清楚得很,馮進既然下定決心來同魏涯山坦白這些,就說明其中絕大部分定然是真話。
而為何會來他也說得很明晰:此前沒有确定柳一枕就是柳凜的時候他需要維護白華門的聲名,故而沒有告訴沈長夢,但如今已經到了振鹭山地界,且觀微門上下皆因這已無從證實的當年舊事而搞得雞飛狗跳,很明顯,現在的一切已經走到了死局,若他再藏着不說,隻會注定沒有任何結果。
最重要的同時還有一點——現今天下不太平,雲城城主通魔一事絕不可小觑,為了不讓修真界也随之大亂、令魔族趁虛而入,白華門與振鹭山間便必須打破這種僵化的局面。
那麼,想要讓一切都回到正軌,彼此真誠以對必然是首要要求。
方濯對他所言的這些還是較為相信的。隻是尚有一點不明:
“他說的這些,沈掌門知道嗎?”
“若非請示過沈掌門,他也不會前來告訴我們這些事。”
“……所以,白華門可能殺了柳凜女兒的事情,沈掌門應當是已經知曉了?”
盡管與沈長夢并非是同一立場,但方濯的心裡還是有點不是滋味。此種感覺與他現在嘗試去共情的關于柳輕绮的相類似。同樣以為是純白無瑕光風霁月的人,實則背地裡早幹了不知多少上不得台面的勾當。他沈長夢一心以為是柳一枕對不起白華門,可卻不知背後秘辛竟是如此,可現在他已經知道了,又當如何去回想那些曾經費盡心力支撐起白華門、可卻又不由分說殺死一個無辜女嬰的門派長老?
更何況,從來他都認為他大哥之死是燕應歎和柳一枕聯手所導緻的,但如今知曉了這其中甚至有相當大一部分與他本人十分信任的長輩有關,他又該如何去審視自己曾經所認識、并且堅信的一切?
方濯從靈台門辭别後,便獨身在山路上慢慢走。他左思右想,思維跳躍而幾乎抓不住那最終的主線,可萬般逡巡,最後卻依舊隻落在兩個字上:
女兒。
若是真的,那他柳一枕當年還真沒騙人。他的确有過一個孩子,一個曾經活着、現在已經徹底消失的孩子。
而他在後來也沒騙人,他說了許多遍自己不是柳輕绮的父親,原來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是。
柳輕绮所懷疑的那些“真相”,哪怕有着所謂的“證據”,可卻在此刻都全部推翻。他的年齡與那個死去的孩子正對的上,而容貌也許也與他師尊有三分相似,可偏偏有最重要的一點徹底打碎了他的念想。
現在,他已經不會有任何念想了。
而燕應歎會格外針對他,無非便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當年生的究竟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若不是兩者因柳凜而斷了聯系,便隻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孩子剛生下來,燕夢緣壓根沒來得及和她哥哥說。
那麼,她作為燕應歎的妹妹,一個就算是沒有他那樣的功力也至少能自保的一個魔族女子,竟如此順利地就被柳凜所殺,原因之一便可能是她剛剛生産完,身體虛弱,功力大減。
而自然還有一點,便是可能她壓根沒想到攻擊她的人竟然會是她的丈夫。她能抵擋得住前方的明刀,卻無法提防身後暗箭,畢竟兩人濃情蜜意甚至孕育了孩子,誰會拿自己的丈夫、孩子的親生父親作為需要監視的敵人?
萬千陣仗在前,卻也抵不過身後一把溫柔刀。她與她的女兒一同死于“正道”之手,又或者應當說,極有可能是死于她的丈夫的野心。
她信任的、摯愛的、為了他足以将自己的一切都放棄的她的丈夫的野心。
方濯沒怎麼多加思考,就決定暫且将這件事對柳輕绮隐瞞。他雖然知道此事柳輕绮早晚會知曉,但現在絕不是那個好時機。他剛知道了自己的師尊可能親手殺害了他的妻子,但卻不知道柳一枕的确與他沒有血緣關系,而白華門可能還欠他柳家一條命。
他不确定以柳輕绮現在這樣的狀态會不會直接帶着觀微劍去找沈長夢,随後跟他說你殺你的我殺我的,咱倆同歸于盡。說來也無奈,雖然方濯知道柳輕绮對柳一枕絕對再沒有少年時的那般崇拜,但一旦知道了這件事情,無論他自己能不能接受,也一定會去質問白華門。而現在還不是和沈長夢徹底撕破臉的時候。
是以在抵達觀微門時,方濯已經決心将此事暫且封存不說。他已經打算好了,若柳輕绮問到他去和魏涯山商讨了什麼事情,他就以裴重魄搪塞過去。
正這麼想着到了庭影居外,卻在外面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方濯一愣,随即快步向前,正要說什麼,卻被淡淡看了一眼,擡手制止在門外,指指裡面,示意他不要進去。
方濯登時明白,心頭卻不知為何,格外惴惴不安。
“師姐,出什麼事了嗎?”
守在門外的人正是祝鳴妤。她換了一身青衣,抱劍而立,神色卻不似以往那樣冷淡,望向他時,那陰沉的神情更令方濯有所覺察。
“怎麼了?”
“師尊在裡面。”
“我知道,”雲婳婉來找柳輕绮向來不是稀罕事,可今日這陣仗卻似乎總有哪裡不對,“師叔前來……是有什麼要事嗎?”
“師弟。”
很久之後,祝鳴妤才終于開口,而在那一瞬間,她一以貫之的從容也随着真相的傾吐一時坍塌,臉色徹底衰敗下來。
“阿笙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