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嘴裡說着要哭,但還是沒哭。按照他的說法就是喉嚨裡堵個東西哭不出來,要方濯幫他順順。兩個人繞了無數段大遠路、去了許多“安靜沒人來的地方”,等到偷偷摸摸要回觀微門時,柳輕绮的嘴角都被悄悄咬破一小塊。方濯看着他,又想傻笑,又不敢說話,隻敢偷偷地瞧。一旦被發現了,就一下捂住嘴,裝作自己絕無非分之想,但又不甘心就這麼走,于是黏黏糊糊好一陣磋磨。
最後兩人又從觀微門跑出來,到處亂晃悠,聽柳輕绮講故事。他很少提到自己年少時期的事,更别提十年前在觀微門發生的一切,那些相聚與離别好像就這樣在他的生命中徹底消失了。但事實上,這些過往沒有一刻消磨過它的顔色,終于重現于世時,甚至如它當年被掩埋那般光亮如新。
應該說柳一枕算是在他徒弟十六歲那年死了。當然,“死了”這件事并不能太确定。至少現在知情人大抵都對此産生了懷疑。但為了方便去介紹,柳輕绮還是跟方濯說,他“死了”,死在振鹭山,死在觀微門,死在他最常睡的那張床上,死前,說自己是“死得其所”。
柳輕绮也曾問過他,說,師尊,你這麼說,是因為這是為了我嗎?
柳一枕的眼睛深得像一汪懸崖下的潭。柳輕绮能從他那雙漆黑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看到他蒼白的面龐和含淚的眼睛,卻又從那濕漉漉的睫毛下觀測到了有關于現在的一切。
“阿绮。”
他看了他很久之後,才終于說:
“為了你而死,我也願意。”
柳輕绮說:“所以你并不是為了我。”
柳一枕那時候已經不太能動了。死亡的威脅抽走了他身上全部的力氣,令他隻能如一張紙般平攤在榻上。但是四肢被将盡的噩耗拴住,卻并不能遏制住那雙深邃的眼睛,若有人曾見過他瀕死之際的模樣,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忘掉那雙眼睛。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中有愛他的人們所不敢看到卻又希望看到的一切——無奈、悲涼、不舍、柔情似水。他那樣溫柔地盯着他,盯得面前的人頭皮發麻。随後他說:
“對,阿绮,就是要像這樣心硬一些。”
柳輕绮的心一點兒也硬不起來。他的眼淚一刻不停地在臉上淌、在心裡淌,打濕了面頰也打濕了被褥,最終将整片視野都沉浸在濕漉漉的雨夜中。他在以前從未感覺到什麼恐懼,可這可怕的感受卻在短短幾個月内完全将他擊垮。格外的絕望席卷了他的内心,在那一瞬讓他抛棄了所有的恩怨,抓着柳一枕的手,終于忍不住問出了那句話:
“師尊,你就不能不走嗎?”
時隔很多年後他也許偶爾還會琢磨在那一刻到來時柳一枕的内心究竟如何去想。将他一手養大的人是他,傳授給他學識、劍法,親自教會他人生道理的也是他。可同樣的,放棄他的人是他,親口叫他一命換一命的也是他。但是,他分明知道隻要柳一枕一經合眼,他就再也不會得到那個答案——那個有關百寶巷中發生的秘辛的答案,他将永遠也不知道為什麼柳一枕會在任由燕應歎刺穿他以後又擋在他面前,這個人所有的奇異心思将永遠也不會公布于世,自然,這輩子也不會讓他知道,也許一生都将生活在無窮無盡的思慮與折磨之中。
當時那是最後的機會。事後他曾無數次相信,隻要那時候他問了,柳一枕一定會說。那雙眼睛緊盯着他,幾乎也在催促、懇求着他去問出口,期待着從此能夠放過自己也放過他,但是到底,話卡在喉嚨裡,将吐出來的瞬間,卻又被淚水淹沒。
“師尊。”他聲音一哽,終究還是淚流滿面,牙齒緊緊咬住。
“師尊,算我求你,”他咬着牙,哀求道,“你别走,行嗎?”
“你走了之後,我怎麼辦呢?……你就這麼放心讓我帶着那些回憶在這世上苟活嗎?”
這個問題,柳一枕當然不可能給他答案。或者說他給不了,就好像柳輕绮也沒法帶着當年的真相去見沈長夢一樣。後來他說柳一枕什麼也不愛,隻愛生命能給他的一切。也許有時他會不那麼确定地猜測說,自己可能也被算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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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個人,柳輕绮自己可能都不能說自己很熟悉他。他不知道他的來處,也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别人都曾讨論過“柳一枕”這個名字絕對是個化名,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質疑過。總而言之,就是這個真實的“他”是誰,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他隻知道作為他師尊的這個人,這個似乎永遠都不會和别人發脾氣的人,有着一身令人感到難以理解的好脾氣和好身手,仿佛一生下來,他就是那打眼而望的月光,若說他曾勾走過什麼人的怎樣的芳心,沒有人會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
但是,對外他光風霁月、清淨如冰、好似修了無情道,一顆心絕不會為世俗之事牽動半分。隻有他身邊最親近的人才知道并非如此,柳仙尊隻是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可事實上他可能比這世上的許多人甚至都更明白世俗相關。他明白孩子怎麼抱最舒服,也能非常順利地調配出來那襁褓嬰兒需要用以續命的米糊,乃至于很多時候有人曾質疑他是否是山上隻知修道而不曾分出半分精神去料理這些“俗事”的時候,柳輕绮感覺到非常驚奇——他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會把柳一枕視作一個“符号”。在他的概念裡,師尊不像個“仙尊”,而僅僅隻是一個隐居在山中的隐士。而這隻有清風明月相伴的日子實在太孤獨,他需要另一個人的陪伴,于是自己應運而生。
他從來不會去奇異自己“工具”的身份,甚至從來不詢問。他愉快地接受這一切,甚至不去考慮自己的定位到底是怎樣的。柳一枕也從來不解釋,這段心照不宣的扭曲日子仿佛便将這樣無驚無險地繼續過下去。直至在柳輕绮十二歲那年發生了重大的轉折。
那一年是他第一次被問到自己的來曆。但卻不是最後一次。可能對他來說那就是一直養在身邊的一樣寵物突然開了口似的。他那時候已經不是很小的孩子了,再者說也沒人規定小孩子不能懂得很多東西。總而言之就是他的徒弟那時候懂了很多,甚至可以開口去問他:
“師尊,他們都有家鄉,可你從哪兒來?”
問的話不是關于自己而是關于他。被那太過雲淡風輕的回答所限制,柳輕绮不得不在十幾年之後才去努力回想他當時的表情。但時間也許篡改了他的記憶,他不記得柳一枕臉上是否曾經出現過什麼類似“慌張”、“憤怒”的神情。他依舊很平靜,也正因為這樣的平靜掩蓋了面前人也許會産生的疑慮。他不帶任何不安地說:
“也不是所有人都會有來處。為師就沒有來處。”
小孩子雖然懂得不少,但也不是什麼都懂。柳輕绮哦了一聲,啥也沒懂。于是又問他:
“那我從哪兒來?”
“你是我在上山時于山腳下撿到的一個孩子,我也不知道你從哪兒來。”
“師尊你就沒有嘗試着去找找他們嗎?”
“他們?”柳一枕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但他隻是笑了一下。
“他們有什麼好找的?他們是抛棄了你的人,為這樣兩個人,阿绮想要回去嗎?”
“師尊舍得我嗎?”
這時候在柳輕绮的回憶中,柳一枕的臉色才終于僵了一下。那種表情絕對說不上是友善,甚至嚴肅得有點令人生畏,但他也不能确定這到底是否是當初柳一枕的反應。時間改變了太多,現在他幾乎什麼都分不清了。畢竟也沒人告訴過他不出三年世界就會天翻地覆。但經曆了這些事的後來的柳輕绮還是下意識把這種感情解讀成“不舍”,他當然得一廂情願地認為柳一枕對他确實有着感情——無論是說師徒情也好,父子情也罷,反正肯定有。不然他沒辦法解釋以前的那些日子,若隻說他是逢場作戲,那柳一枕的演技與他的耐心絕對可以讓人每月多領一筆來自戲班的銀子。
但他卻在那時候明白一件事情:他認為不管面前這個人是否與自己有血緣關系,柳一枕此後都不可能再将他送走,至少不會把他送下山。
但他沒有想到過這個“送走”可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隻有在他的記憶中,燕應歎的形象和旁人所回憶的都不同。沒有人見過他那麼焦慮的樣子,每日隻在一個窄小的角落裡撐頭坐着,在那些兇猛好鬥的魔族之中顯得格格不入。他話不多,精神不穩定,看到他就歎氣。他想讓他說話又不讓他說話,也曾掐着他的脖子威脅過讓他說出柳一枕的過去來,但是因為得不到任何答案而隻能頹唐地放下。但過了一陣子,他卻又跑過來,詢問方才自己的力道有沒有把他傷到。但柳輕绮脖子上一道肉眼可見的青紫依舊橫亘面前,他卻視而不見。
他那個時候不知道燕應歎到底是誰。而諷刺的是,他現在也不知道。這人活着死了,又死而複生,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誰,和柳一枕一樣好像從無來處。世人皆知魔尊心狠手辣窮兇極惡,但是在柳輕绮這裡他卻沒有什麼好辦法。他一次次嘗試讓他經脈中去灌注魔息,看着柳輕绮五髒六腑都劇痛欲裂、吐血吐得渾身發抖,眼中的興奮混雜着失望,甚至有些絕望。還沒吐完,就被一把抓住衣領仰起頭來,望着他那已經鼓起青筋的面龐,咬牙切齒半天,最後也隻能問一句:
“你真的不知道你師尊曾經是否有過孩子?”
那種神情那樣狂熱,叫人分不清他到底想聽到什麼回答,是肯定還是否定的,甚至可能他壓根就不想聽到回答。柳輕绮捏捏眉心,時隔這麼多年過去還是感覺頭痛。這些故事倒是不需要盡力去回想了,從腦海中輕輕一挖便能撈出來。甚至十年後他還能繪聲繪色地描繪出當時燕應歎的狀态:
“……你看過我發病的時候沒有?我頭痛得要命,吐得想死,但他當時可能還要誇張。我被他帶走三日,三日裡有兩日半他一直處于一個走火入魔的狀态。”
柳輕绮比劃了一下:“就是渾身的魔息根本抑制不住往外滾,而且眼睛是通紅的,反正當時我一直懷疑他會不會下一刻就炸開,然後我被波及而死。所以我那個時候就知道這個人肯定是有點問題,他也不是針對我,而純粹隻是因為我師尊與他有私仇。我不過是那個被連坐的人。更何況,當時我認為我師尊對我很好,我應當替他做點什麼。……不過,當然了,我除了做了一個誘餌叫人殺了他之外,也沒做到什麼。”
柳輕绮笑了一笑,随即感覺這笑好像有點不太合适,于是不笑了。但這種表情變化在方濯眼中無異于對自己的挖苦。他本來就對此而敏感,見狀更是屏氣凝神,心上一點小尖兒随着腳步一起顫,胸口一股無名火,卻吐不出也放不開。
他隻能支支吾吾地悄悄說:“師尊,你要是難受,這些東西都可以告訴我,不用擔心别的……”
“嗯,我知道,”柳輕绮安撫性地笑笑,“不告訴你我又能告訴誰呢?我曾經答應過你掌門師叔,以後定将這些東西全部都忘掉,可我隻是這麼說,我根本不可能做到。你也别怪我太難伺候,我隻是不敢忘而已。那是我師尊殒命的地方,若我忘了,興許以後都不會有什麼人再記得了。”
“況且,”他長出一口氣,“那本來也該是我的葬身之地。我在那死過一回,沒有我師尊,就沒有今日你我。”
“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