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常說蠻荒之地遍地都是枯死的樹木和動物屍骨,天際常年陰雲蔽日,地下三尺土壤滲血,人根本無法居住,所以上天将此地賜予魔族,才起名叫蠻荒之地。現在看來,也不完全是這回事。”
“上一次修真者能夠大規模地進入蠻荒之地,距今已經過了幾百年。魔族也向往陽光和雨露,不然也不會有這幾百年的紛争。自從天碎瓊被誅殺後,曆代的魔教教主也着重于對他們生活環境的改善。大部分魔族遷至蠻荒之地更深處,這兒大部分便移植民間能生存的草木,空閑了下來……這邊,”柳輕绮一拽他的手腕,“别光顧着聽,小心走錯了。”
方濯笑了笑:“走錯有什麼下場?”
“燕應歎将魔教總壇修到了蠻荒之地最深處,用外部幻境作為遮擋,若他願意,可以在蠻荒之地内随便移動,”柳輕绮道,“你說有什麼下場?”
這回輪到方濯瞠目了:“他的功力竟能至此?”
“你以為修真界這‘閉口不談的傳說’跟你開玩笑呢。不過他既然坐到了這個位置上,也要擔負這個責任。十年前大戰兩敗俱傷,整個魔族指着他這個教主苟延殘喘,魔族是他的後備,也是他的累贅,你别看現在不少魔族對他畢恭畢敬的,要是他敢将魔族推出去擋刀,這些魔族就能聚集在一起,把他給活撕了。”
“……我以為他當了教主,整個魔族就唯他馬首是瞻了。”
“按理來說應當是這樣。”柳輕绮輕輕一勾嘴唇,“但教主隻有一個,就算是有左右護法陪同議事,下決定的卻還是隻有他一人,獨裁不可避免。但有反抗的事例在前,他這獨裁的位置就得坐得小心些。隻要涉及到自身的利益,人人都可以是樂念,他未必不會是下一個被下屬殺死的天碎瓊,一切都有可能。”
此刻兩人正在山林間馳騁,由于方濯有一半血統與此處相和,故而走得比想象中的更快。此時他才終于感受到一點所謂“幸運”,頭一回為這頗多意外的人生充滿感念——有時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情境反倒是當下所能實現的最好的結果,此話不假。他完全不能去想倘若是兩個純粹的修真者被掠入蠻荒之地之後究竟應當如何脫身:曾種下的因也許不能結善果,但也會有此前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
柳輕绮走得很快。他隻在山洞裡給方濯簡單解釋了一下兩人為何至此,便拎着他催他快走。按他的話來說,魔教總壇出現了一點問題,這問題足夠兩人有三日時間脫身,但也隻有三日。他铤而走險,叫方濯于此修煉兩日,餘下的時間便不可再拖了。
方濯雖然還有好幾個問題想問,但知道這兒不是能細細解答的地方,與其讓柳輕绮編瞎話糊弄自己,不如等回了山之後再仔細“拷問”。是以閉了嘴唇,藏進心裡從不提起,隻随着他走。隻是走着走着,另一個問題便又出現。
方濯道:“師尊,你方才說燕應歎可以帶着魔教總壇在蠻荒之地随意移動,是嗎?”
柳輕绮看也不看他一眼:“耳朵沒用可以切下來給我下酒吃。”
方濯聳聳肩膀,說道:“那咱們現在光明正大地在這兒走,他不會追上來嗎?”
柳輕绮腳步不停,百忙之中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中毫不掩飾鄙夷嫌棄,鮮明得甚至有點詭異。方濯被他的眼神刺了一刀,一個激靈突然想明白,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柳輕绮道:
“他要是能追上來,我能叫你在這兒修煉兩天?”
“魔教總壇的危機竟然這麼嚴重?”方濯忍不住道,“那等我們回山後,豈不是可以……”
“不可以,”柳輕绮毫不留情地打斷他,“魔教總壇現在隻能算得上是橫生枝節,遠遠達不到分身乏術的地步。他要想找,随時可以找。想追随時可以追。我們能在這兒一直不被他找到,隻是因為這地方他來不了。”
他頓了頓,補充道:“任何魔族都來不了。”
方濯眨眨眼:“什麼地方這麼厲害?”
“……”柳輕绮沉默一陣,終于長出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黑虬曾經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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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鹭山最近舉山忙碌。前前後後,忙裡忙外,大的小的頭上都能忙得生煙,除了少數富貴閑人,一個個轉成了會罵人的陀螺。一時間腳步聲、私語聲不絕于耳。即使不說,在這樣詭谲而奇異的氛圍裡,也會讓人明曉将有大事發生。
在一群想罵人的冤大頭裡,廖岑寒是付諸行動最多的。他本就不是個有鴻鹄之志的性子,愛跟着師兄上房揭瓦,愛學師尊當個甩手掌櫃,自認為天底下權力紛争千千萬,唯他這個觀微門二師兄的位置坐得最為精當巧妙,正正好好,不用像大師兄那樣什麼都兜着,也不用像師弟師妹那樣什麼都得叫别人兜着,既有後盾,又有臉面,此刻卻美夢破碎——他罵罵咧咧的,整日從觀微門跑到靈台門,又在靈台門處處留情。一切隻因魏涯山忙昏了頭的那句話:
“把方濯叫過來!”
語畢,他才後知後覺,方濯外出還未歸。顧清霁抱着如山的卷軸艱難地走來,問他用不用把祝鳴妤叫過來幫忙,魏涯山擺擺手,問她現在觀微門一把手是誰。
“是東山師叔吧。”
顧清霁也不太清楚。不過一般都是這樣,葉雲盞無業遊民閑的沒事幹,誰家師尊走了基本上就由他暫且頂上。但他也不管事,天天除了當人家的人肉沙包就是讓人家當人肉沙包,有時候還帶着玩。況且他性情天生暴烈如火不清淨,與魏涯山又有了“仇怨”,當掌門的手一頓,捂住額頭歎了口氣,無奈地說:
“别叫他了,喊岑寒過來吧。師尊和大師兄都走了,他既然是老二,排隊也該排到他了。”
廖岑寒原本早就打算好的美美在山上度日子随後努力規劃建設進一步接近穆瑾兒的胸無大志計劃就此破産。别說愛情了,魏涯山雷厲風行、說到做到,好似在他身上扣了一塊枷鎖,連個山都下不得。他的消息和工作是一起接到的,無情的傳話人裴安之在當日下午再度拜訪觀微門,帶來的不是新傳聞,而是魏涯山的壓迫命令。
廖岑寒計劃中斷,兩眼一黑,從未有如此能與柳輕绮共情過。他懷着滿腔的悲涼,認命地端坐在靈台門(魏涯山大發慈悲把方濯之前給他當牛做馬時的專座給了他,說讓他也體會一下大師兄的“權力”),但當把那成山的卷軸打開的瞬間,他才知道什麼叫震撼——
但見上面密密麻麻勾勒的全是民間與修真界各地的地圖,以及自魏涯山登上掌門之位以來十年間的大大小小所有的沖突地點。每一處都有标識,每一點都有解釋,平均每月記錄一次,非常嚴謹也極其繁瑣,他甚至隻需要對着看就可以了,可這也是一項大工程。
除了修真界所難以涉及的蠻荒之地,所有的角落都似乎不曾有遺漏,連民間兩個村之間的械鬥都有标注。他也總算明白魏涯山這麼多年好像一直在忙、而究竟都在忙什麼,也終于明白年年那麼多外門弟子出師下山,大部分都到了什麼地方:信息的搜集并非躲在被子裡就能完成。看魏涯山的标注,大部分都是為了及時掌握魔族的情況,預備他們是否有往民間擴展的打算。但這樣密集的信息,廖岑寒也是前所未見,這也不由讓他開始懷疑,民間現在到底散沒着多少修真人士?
振鹭山能想到十年如一日來做這件事,其他門派便也有可能想到。這就代表着各城之中也許都有修真者存在。而魏涯山到處抓壯丁、把這新鮮的或是塵封的卷軸一個一個抽出來仔細查看,目的也是昭然若揭——
“我還是有點不太相信,”君守月撐着臉,坐在他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幫着看一份卷軸,說道,“雲城和覃城的沖突近幾年是加劇了,但好像也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你看,半年前雲城城主還拜訪過覃城呢,應該不至于吧。”
廖岑寒埋頭浩瀚書海,百忙之中揉一揉眉心:“誰知道他們都怎麼想的?不過雁然師叔也說過,覃城一直記得當年被瓜分之仇,三十年過去了,若要啟封報複,現在似乎也正是時候。”
“現在能是什麼時候?魔尊未死,修真界人心惶惶,蠻荒之地那邊連個聲響都沒,說不定何時便會掀起大風浪,”君守月說,“現在他們搞兼并幹什麼?萬一魔族正想開疆擴土呢?這時候鬧翻,就相當于把戒備撕開,直接給魔族留一個趁虛而入的口子。到那時候别說霸業了,連命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