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的話卡在喉嚨裡。魏涯山說話時,他便一直在迅速思索,想到姜玄陽既然可以為他們透露本門内的一些事宜,想必也并非隻是一味迎合權威之庸輩。
這人雖然他不喜歡,但好歹也承認他的确如柳輕绮所說,“心思率直”,說難聽點,就是腦子一根筋。他能在之前那樣忠誠的成為肖歧的擁趸,在次次刺激之後,對他的信仰已産生了動搖,便很有可能在徹底決定抽身之後掉頭攻擊肖歧。
故而如果真的要取證,想必隻能從姜玄陽一處入手,可正如魏涯山所說,肖歧敢在衆目睽睽之下幹出這種事、甚至能騙得姜玄陽為他修習魔功,難道就沒有後手?
就算是姜玄陽出來揭露他的真實面目又如何呢?
肖歧有萬千種理由可以解釋為何姜玄陽會與他就此割席。一個是名不見經傳的弟子,一個是一門之主,當修真界放眼而望的時候,他們更多的相信誰?
除非是明光派中的大部分弟子都願意挺身而出暴露肖歧與魔教的交易,可若不是姜玄陽被哄騙着修習的魔功是會在短時間内便讓他有着爆體而亡風險的,他可能完全不會發覺這甚至不是修真界的功法。
否則當日在明光派廣場,也不會隻有姜玄陽一人遭到反噬不得不早早退場。
事後柳輕绮去追殺肖歧時,與三大長老交手,他們未嘗不曾修習過魔功,但明顯沒有出現過姜玄陽那樣深重危險的反應。
這便隻能說,姜玄陽修習的功法,是肖歧特意為他準備的一套功法。
他是一次實驗,是最臨近肖歧的最好的犧牲品。之所以會選中他,一可能是因為他是掌門座下大弟子,平日離肖歧最近,好操作。
還有一種可能,便是姜玄陽心思實在太直了,屬于眼睛裡容不得一點沙子的那種,可惜始終隻看着前方,沒有一點回望的意思。當他一回頭,便會發現最大的垃圾場就在自己身後,可他終究發現的太晚了,且尚懷有幻想,哪怕隻是猶豫了一步,最後還是害了自己。
再看當時他們暫且藏在姜玄陽屋中,大師兄提前離場,竟然沒有一個人來噓寒問暖,方濯不知是否是姜玄陽已在明光派内被離心。他性情冷峻,但也暴烈,在雲城親眼看到肖歧當街虐待無辜女子後,若說他忍氣吞聲權當沒看到、繼續觀察肖歧的反應,方濯更相信他會回去後就與肖歧當面對質。
可能當時被他以各種言語騙過了,但兩人卻已對彼此起了疑心,姜玄陽就算是依舊對他有着尊師之情,這種感情也絕對不純粹了。
肖歧呢?現今來看,任何人都是他的工具,都是他走向不可知黑暗的鋪路墊腳石。姜玄陽甚至從不會是他的某個真心愛護的徒弟,而隻是其中最好用、但也是最危險的一塊石頭,當他不能成為他腳下的依托時,肖歧便當機立斷要将他踹下山崖,以防他會同别人說些什麼渙散己心,肖歧便必定會先下手為強。
就算姜玄陽說他能幫,可他又怎麼幫?他現在自顧不暇,若能保下自己的命,便算不錯了!
魏涯山自然也知道了姜玄陽這事兒。不過他沒見過他,也不能依靠三兩句話就笃定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就算是兩人救了他一命,在座的各位也不能就這樣确認他是什麼樣的人,故而首先從明光派這裡切入,明顯是已經走到了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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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輕绮面無血色,冷汗直冒,雖然盡力壓制着自己的不安,但胸口還是一上一下困難起伏,看上去隻是呼吸,也耗費了極大的體力。方濯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也不敢妄下定論,但魏涯山明白此時不能再刺激他,又随便扯兩句話安撫他的心:
“你且放心,你說的話,我自然句句都信。雖然溫掌門是這麼說的,但後續肯定還要我們再親自調查,誰知道這到底是幻境,還是隻是他的一面之詞?現今形勢詭谲,各門各派之間暗潮湧動,事情也許沒有這麼簡單。但至少裴千影是真的死了。他的頭留在這裡,就說明這場戰鬥是真的存在過,你不必擔心,就算有人來問責,也解釋得清。”
柳輕绮緩緩點點頭。他靠在床頭,用腦袋緊緊頂着坐榻,疲憊地閉上眼睛。半晌,勾起嘴唇淡淡笑了笑,自嘲般說道:
“我這是幹什麼呢,沒死,不比死了好?飛烏山沒有被屠,是好事。若所見一切皆是幻境,那豈不是再好不過?”
魏涯山低聲道:“你……”
話還沒說完,他卻驟然噤聲,眉宇間略有一凜。不多久,窗前便傳來一陣腳步聲,窗外站定個人,一開口,是晏仰:
“掌門師尊,東山師叔回山了。”
方濯略有一愣。魏涯山迅速起身,對晏仰說:“你叫他到骁瀾殿去等,不要來找我,我馬上回去。”
晏仰輕盈地應了一聲,轉身便走了。柳輕绮撐着榻,勉強坐起身來,沖魏涯山笑一笑:“你叫他來這裡談事也不是不行。”
“……算了,他吵吵嚷嚷的沒個安靜時候,隻怕要擾了你靜養,”魏涯山站起來,便再也沒坐下,聽聞葉雲盞回山後,他便一直保持着一種謹慎而微妙的态勢,似有猶豫地看看方濯,說,“他那邊等不得,我得先走了,你照顧好他。”
方濯有些緊張:“掌門師叔,我……”
“你去忙你的,我沒事,”柳輕绮道,“阿濯也不用陪着我,我,我自己靜靜。”
最後方濯當然沒走。魏涯山再擔心他,但到底還是一山掌門,日日繁忙,事理如山,有不得已而離開的理由。他抛下一顆重磅炸彈,然後匆匆走了,最後的苦果便隻有兩人一同承受。方濯其實最開始也不是很能理解為什麼柳輕绮會在得知飛烏山屠殺可能隻是個幻境時反應那般大,不過又想一想,他略略有些明白了——
無論飛烏山究竟是不是幻境,但溫掌門矢口否認,便說明至少明面上,此事并沒發生。被魔族追殺一事雖然有憑證,但飛烏山被屠這麼重要的事,他的說法竟然和現實完全不同,那他所說的肖歧通敵,是否也會是本人的臆測?
肖歧當日在高塔内為了掩過弟子們的耳目,用的是“何掌門屍身遭竊”這樣的說法。可無論是在天山劍派,還是在振鹭山,自始至終都沒有傳出過如此讨論,甚至連個類似的消息都不曾聽說過。
如此隻能說明,明光派沒放出一點風聲。
肖歧絕非是良心發現決定放過柳輕绮一馬。他現在壓着消息,隻是等着若柳輕绮真的爆出他與魔教有私,并且以那塊玉佩為證,他便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說是柳輕绮竊了掌門屍身、奪走玉佩以圖污蔑明光派,就算是不能徹底洗清自己的嫌疑,也可以将輿論拉回到自己這邊一點。
而他并沒有這麼快地就放出假消息來以此對柳輕绮施壓,一方面是因為謹慎,另一方面便很有可能是因為明光派内部發生了什麼變故,讓他認為将這把利劍收起來用以反擊、比現在進行追擊要更好。
由于并不清楚内部究竟是什麼情況,所以就算柳輕绮身上帶着何掌門那塊玉佩,也許在日後可以作為肖歧殘害師兄通敵魔教的證據,但他現在也不能貿然就放出來,因為指不定肖歧又有什麼可以“翻轉”真相的法子在等着他。
柳輕绮想這件事明顯想得非常明白。想得他雙唇失去血色,呼吸困難,虛汗一陣陣往外冒。他将頭向後磕在床帳上,閉着眼睛,似哭又好像笑地長歎一聲。
方濯不知道怎麼辦,去給他倒水,他也不喝。隻是仰頭看着床上帷帳,似經由這輕飄飄的綢緞、穿過厚重的房梁,已抵達無限期的天空。他慢吞吞地說:
“燕應歎這是想保明光派啊。”
“明光派畢竟也是修真界大派,通了敵,對他有好處,”方濯緊張極了,“師尊,你真别多想,沒事的,隻要他的确做了,我們就有辦法證實這件事。飛烏山一事未有定論,咱們就不要糾結于此,人還在就好,隻要人還在,就有翻盤的機會……”
話音未落,手卻被柳輕绮一把抓住了。方濯慢慢收攏了聲音,看着他荒蕪的、疲倦的雙眼,一時竟感到自己好像還在逃亡路中。
柳輕绮的異狀來得非常迅速,一旦爆發,之前身上所有的特質似乎都蕩然無存。他長得依舊熟悉,但如今情形卻讓方濯無比陌生,他毫無辦法,隻有緊緊扣住他的手掌,徒勞為之傳遞某種脆弱的精神力量。
柳輕绮的手還在抖。他的肩膀展着,眉宇微蹙,面上神情恍惚而平靜。他好像一直處于一種非常緊迫的狀态,手指摸個不停,最後扼住他的手腕、搭到了動脈上才似乎略略清醒兩分。他慢慢地說:
“我隻怕,我一睜眼……”
“不會的,師尊,”方濯一下子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我是真的,師尊,我不是幻境啊——”
柳輕绮卻笑了。他一笑,面上便生了些許光輝,看着好像才有血色一點。他邊笑邊看着方濯,飛了飛眉宇,輕聲說:“好啊。”
“沒有那麼多可怕的事,”方濯觀察着他,“一切都能解決的,對嗎?”
“是這樣的。”
柳輕绮回答得很迅速。不過從方濯的角度來看,這句話是他漫不經心的一個小小的回應。他心裡不是這麼想的,但他卻這樣說了,如此認識讓方濯心裡一麻,巨大的濃重的忐忑湧入心頭,讓他周身難定,但柳輕绮卻輕輕推開他的手,扶着床頭下了榻,長出一口氣,眉宇輕輕湧動一刻,閉眼再睜開,面色已經變得無礙了。
方濯站在一側,看着他的臉上緩慢地湧上些許代表着生命的顔色,随即一回頭,那種笑容便再度出現在唇側,沖他招了招手:
“來,阿濯,帶你去見個人。”
方濯被不安裹挾,但卻又無法拒絕他的誘惑——哪怕此刻正是虛情假意的輕松,他也不由随之按下了心思,裝着氛圍本便是如此從容鎮定的輕松,故作平常地問:“要去見誰?”
柳輕绮說:“剛回山的那位。葉雲盞的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