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忙一擡手捉了脈門,靜神調息,卻于事無補,血液依舊燥熱不安,奔流不息,一股一股地沖着他的太陽穴。胸口更是如同吞了一隻火熱的燒餅,又噎又熱,幾乎喘不過氣來。刹那間,他竟仿佛回到了當日與德音門對戰時刻,不用耳朵,僅憑心,就能感受到伐檀正在腰間震顫不止。
方濯連壓數次氣息,卻依然扼不住體内滾滾靈流,在靈息即将噴湧而出之際,他忙後退數步,一頭撞入竹林中,就地盤腿而坐,一面壓制着蠢蠢欲動的伐檀劍意,一面盡可能順氣調息。
竹葉在頭頂嘩啦啦亂響,柳輕绮随着他的步伐一步跨入,一隻手掐住他的手腕,瞬息間,方濯便感到胸口一陣微痛,一掌攜着一陣冰冷輕巧的靈息撞入四肢百骸,登時如一盆冷水,将渾身的灼熱都澆了個濕透。
這一掌擊來,方濯立時便覺得身上輕松了不少,但好景不長,在他剛打算睜眼時,卻突然又感到心口一陣蟲豸噬咬似的劇痛,雙眼瞬息間便仿佛流出鮮血,痛不欲生。好似蠱蟲鑽入血管,從心口驟然奔湧到身體各處,不必如何等候,隻在一個呼吸的間隙,雙腿便猛地生出一股劇烈的疼痛。
他忍不住悶哼出聲。手上掐不住訣,一手壓住胸口,擰着心口衣衫,攥出一圈沾着水漬的褶皺。這疼痛突如其來,幾乎無法抵擋,方濯額上冷汗直冒,下意識往前抓了一把,卻被人貼了手掌,牢牢握在手中。
耳邊一陣鼓點亂跳,不知是否是心髒躍動的聲響,身遭一切似乎都已進入無限迷幻的狀态,所能感受到的隻有一股陌生的氣息在心口展翅,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胸腔。
方濯呼吸急促,緊閉雙眼,牙齒緊咬才讓自己沒有痛呼出聲,睫毛都被汗水沾濕,沉沉地掀不開眼皮。一雙手掐住他的肩膀,促使他直起身來,方濯雙臂直顫,在痛苦的痙攣中盡可能地擡起手,掐住自己的喉嚨讓自己不要出聲。
可手上控制不住力氣,一覆上就感到自己要窒息,一隻手掰開他僵硬的手指,随即臉被誰托住了,在一派恍惚中,一人的聲音如天棚下雨打芭蕉般的悶響,斷斷續續地傳來:
“阿濯,阿濯,别掐,看我……”
方濯緊繃着肩膀,脊柱下一刻似乎便要斷裂。渾身疼痛酥軟無力,又有人掐着他的臉讓他擡頭,方濯迷迷糊糊地睜眼,看到柳輕绮在眼前晃啊晃、晃啊晃。他強打精神,強忍着讓自己不要發出響動,額上覆了一片清涼,撫平了躁動的一刹那,随即頭被擱在誰的胸口,手掌撫摸着他的後腦,在短暫安撫後,突然擡手一按頸後,方濯連掙紮一下都來不及,眼前一黑,就此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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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說來也怪,方濯分明記得自己是被柳輕绮給按暈了,分明神思已經消融,但卻依舊能夠聽到外界聲響,仿佛覺醒了什麼全新的感知。身上與眼睛的疼痛一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漂浮于空中般的輕松而盈靈的鎮定。
他看不到柳輕绮的情況,卻能夠清楚地聽到竹林外的聲音。仿佛魂魄被天地靈氣所包覆,輕飄飄地将天下一切響動都收歸于心,雙目雖不能視,眼前卻并不是一片黑暗,而是模模糊糊的虛無。
故而在終于蘇醒的刹那,方濯既不混沌,也不遲鈍。他隻覺得身上疲軟,渾似被幾輛木車齊齊碾過,神思卻無比清醒。
睜開眼的一瞬,還沒看清屋内陳設,他便翻身而起,擡手猛地攔住了一隻橫來的手臂。那手臂的主人明顯也沒想到他剛醒就能有如此速度,當下一愣,卻迅速收招,擡掌襲來,兩人在榻邊交了十幾下手。
從揮出第一掌時,他便感到體内一陣清爽,全然沒有當初在竹林中那般凝澀苦痛。數回交手下來,更是感覺修為突飛猛進,神清氣朗。可反觀對面的人便沒那麼好受了,雖是一聲不吭擡手便赢,可幾回下來,便明顯落了下風。
而那人明顯也是個倔的,分明已感到無比吃力,卻咬牙堅持,未退一步。他目光冰冷,深吸一口氣,雙掌便刹那相撞,都傾注了大量的靈力,一時映得屋内紅影亂晃,若劍光攜血,影泛輕波,當頭一落——
铛的一聲,一把細劍驟然橫來,好巧不巧正卡在兩人中間。劍鋒銜一縷微弱靈流,細雨似的一閃,便将二人隔開,紛紛後退兩步。那即将爆發的大戰也因此死于襁褓。方濯目光沉沉,隻冷眼看他,不出一言。那被隔開的除了姜玄陽還有誰?以手撫住胸口,微低了身,壓抑着粗喘擡頭看他,冷聲道:
“方濯,你搞清楚,若沒有我,現在你在的地方就會是我明光派的監牢!”
“你修習魔功,還有什麼可說的?”方濯面色冷若刀鋒,“姜玄陽,雖然你我殊途,但我一直認為你此人還算坦蕩,卻不曾想也會使這下三濫的招數!”
“你——”
姜玄陽氣急,卻無話可說。他胸口起伏不定,惡狠狠盯了方濯一陣,竟沒有出口反駁。反倒看向面前這人,擡手行了一禮,冷冷道:
“觀微門主,姜某小地方,留不得這尊大佛,還請門主帶他離開此處,我不想再看見他!”
那執一細劍輕佻一刺、便隔開了兩人相争的人正是柳輕绮。他提着一柄不知道從哪來的劍,笑嘻嘻地站在兩人中間,又饒有興趣地看二人吵了兩句嘴,聽姜玄陽這樣說了,才慢吞吞地擺擺手,笑道:
“别急,别急,我去跟他說說。”
方濯沉着臉,站得筆直,隻有在聽到柳輕绮的解釋後,面色才有些許松動。他和姜玄陽鬧出那一出來,柳輕绮也一點不憂心,反倒始終笑意盈盈的。隻看似不在意,實則在二人交手時,目光始終在兩人之間遊離,面上輕松,眼神卻微沉,就連現在,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神色。
姜玄陽橫斜他一眼,便坐到一旁蒲團上,默不作聲開始調息。他确實沒說錯,當時方濯在竹林中生變、被柳輕绮捏暈後,兩人在明光派無處可藏,幸好還是在路上碰到了姜玄陽。
他是剛從廣場回來,而在他們遇上時,那場莫名的聚集還沒結束。一撞見二人,訝異比緊張更甚。他當即拔刀便要攻上,柳輕绮卻躲也不躲,隻在姜玄陽将要揚刀劈下時,說道:
“你修習了魔功?”
姜玄陽的刀鋒僵在半空。一隻無形的手鉗住了他的手腕,周身好似被絲線糾纏,無論如何也脫不開身。他正驚異之際,忽看到柳輕绮輕輕擡了擡指尖,一道白光一閃而過,登時便似有一掌憑空拍上胸口,牽動了舊傷,喉間一甜,險些一口血噴出來,連連後退數步方才勉強停下。
他吃了這奇怪功法的苦頭,不敢貿然前行,雙手握住刀柄,謹慎地盯着他。柳輕绮卻拖着方濯,大步走到他面前,捉了他的手腕一聽,眼神便随之一沉,道:“你們明光派的功法和魔功不能相容,再這樣下去,必然會被反噬,到那時隻有死路一條。”
姜玄陽低喘兩聲,冷冷看他一眼:“我又怎不知道?”
“找個地方,安置一下我徒弟,”柳輕绮緊盯着他的眼睛,“我可以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