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盡管振鹭山上從來沒有一日能稱得上是“熱浪侵襲”,但這個人卻依舊一頭細汗。隔兩句話,他便要摘下頭巾,擦一擦額頭。湊近了才能看到,他的手掌大而粗糙,指腹帶着莊稼人特有的一層層厚厚的繭子。雖然年輕,但眉宇間卻也困了人們常有的憂愁、沉悶、慌亂的情緒。
他不像君守月說的,叫“他”。他有自己的名字,叫“盧三”。
一生未曾見過如此情景的他正襟危坐,常年勞作使得他的背脊有些伛偻,但此刻卻坐得極穩。他本來也是見過了些世面的人,可頭一回遇到三位仙姑同坐對面的情況,隻是在那探尋的目光下便已經不由低了些神氣。
手邊放了一杯熱茶,不多時便被喝完了。手指揉捏着茶杯邊緣,人也像墜入深淵般那樣茫然無措。祝鳴妤默不作聲地起身給他再倒茶,如此起身、落身将近五次,過往故事的灰燼才終于得到清掃,當事人的身世、經曆與事件的來龍去脈也在此刻得以鋪陳。
在細緻的講解與詢問之後,三人共同陷入了沉默。雲婳婉的手指在杯沿輕輕敲着,發出咔嗒咔嗒的響聲,像擋雨棚上一陣細雨的輕聲呼嘯。在座幾人無一不感知到山雨欲來,而顧清霁再安撫完君守月、匆匆趕回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雲婳婉說:“所以,你便要帶着洛笙下山,回到洛城去生活?”
盧三低着眉毛,面色恭敬,聲音裡帶着歲月沖刷而成的疲憊與滄桑:“正是。”
雲婳婉與祝鳴妤對視一眼,默而不語。
這個周身樸素、行為謹慎的男人叫盧三。是洛城人。據他說曾與洛笙是同鄉,家中父母與洛笙家素有來往。兩人兩小無猜,經常在一起玩,若不是後來由于饑荒,一袋摻着石灰與桔梗碎片的大米換走了洛笙,估計現在兩人或許已經成親。
洛笙被送走時不過七歲,盧三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裡,隻是某日随着大哥砍柴歸來,鄰家的妹妹就又少了一個。她的爹媽總說她過好日子去了,所以洛笙的幾個姐姐都在盧三的記憶中曾有一瞬的顯現,但很快也都歸于塵土。
自然後來他才知道她們都去做了什麼,但為時已晚——盧三數年前獨自外出打拼,靠給人家做木工生活。某日奉命去給雲城一大戶人家送一套新打好的木櫃,在街上碰到了出來采買的洛笙。
那時候她叫杏桃,在杏桃之前,她叫四娘——洛笙那個已經散佚在時光裡的名字又經由故交口中道出。甫一打眼,他便瞧着她眼熟,不由停步觀察了一陣。說來也奇怪,當時已經經過了七八年的風波,兩人面上都已經出現了相當的變化,但盧三還是認出了她。
他認識到這個衣着錦繡、容貌昳麗、說話輕聲細語的少女正是兒時的玩伴,但當時,他以為她成了哪家的小姐,或是嫁入大戶人家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
直到後來洛笙跟他傾吐,說她其實是被賣到了賞翠樓當“窯姐兒”,盧三還不相信。他說看她周身錦翠,富麗堂皇,又怎麼會是去當妓女?洛笙便苦笑兩聲,說表面上的繁華又如何?誰不知道内裡已經爛得像髒透了的衣服,輕輕一扯就碎了,無論怎樣的脂粉都遮蓋不住的。
洛笙長得漂亮,身價很高,平素也不允許經常出賞翠樓,那回甚至隻是半年内老鸨的偶爾開恩,正好叫盧三撞上,也算是命運垂憐。在與洛笙相見後,盧三回了自己住的地方,在那張窄小的床上輾轉反側,怎樣也睡不着,直到天将放亮時決定攢錢将洛笙贖出來。為了兒時的情誼,也為對這女子打心底裡的憐惜,盧三決定救她出苦海,将她送回家鄉。
當夜他躺在榻上,聽着雨打屋檐、更漏聲聲,池塘内的蛙鳴伴随着雨聲落入大地,在塵土飛揚間消失殆盡。
剩下的時間他就基本上在外面奔波。之前祝鳴妤要去贖走“杏桃的屍身”時,用了二百兩銀子。這是魏涯山當年給的家底,在她身上,一伸手就能掏出來,不過事後叫魏涯山掐着人中肉疼一會兒,随着時間流逝,此事便也過了。
可對于盧三來說卻是一筆大數目。是他也許三輩子也賺不到的錢。當時賞翠樓的老鸨,叫秦三姐的,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通,眼裡滿是嫌惡和帶着嘲諷的憐憫。事實證明後來她找祝鳴妤要二百兩純粹是财迷心竅,看着這姑娘像是個高門大派裡的弟子,才敢獅子大開口。盧三要去贖洛笙時,也不過才被要求五十兩罷了。
講到這兒,盧三歎一口氣,又拆了頭巾的一角擦了擦汗,隻不過這回不是緊張所緻。雲婳婉看到他年輕卻滄桑的臉上布滿了灰白,宛如進入了某處粉塵撲簌的死胡同,陷入一陣惶然、悲涼的記憶中。她不由問道:“那你湊齊那五十兩了嗎?”
盧三說:“湊齊了。不過距離當時我要去贖她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年。”
說着,他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摸出一隻布包來,遞到三人面前。顧清霁接過包裹,解開一看,裡面果然有着一把把敞亮銀子。盧三也知道她接下來想問什麼,神色郁郁,接着說:
“可誰能想到,當我帶着這不吃不喝攢下來的五十兩銀子回到雲城、打算将四娘贖出來的時候,那媽媽卻說四娘身價漲了。現在五十兩買不了她一夜,甚至一百兩才能見她一面。更别說将她贖出來,恐怕那得是一筆多大的數量,我想都不敢想。”
“我一聽此事,便當即五雷轟頂,問她說,當時明明已經商讨好了五十兩銀子,為何又突然改了口?那媽媽便說,已經兩年過去了,街頭的豬肉都漲了,不許我們家的姑娘漲漲身價?便要人将我趕出去。
“我自然不願,跟他們的護院厮打起來,但到底寡不敵衆,被狠狠揍了一頓。那時我心灰意冷,認為此生已經沒有了希望,便将這五十兩銀子奉上,打算與四娘再見一面。
“但見到她,我才知道,原來我已經喜歡上了她。她看到我一身的傷就哭個不停,我看到她的眼淚才明白過來,原來我要這樣做,不止是因為她曾是我的同鄉。
“那時候四娘的狀況很不好,看到我被他們的護院打了,她一邊跟我抹藥一邊說讓我回鄉去。我說你怎麼辦?她說,這一生反正就這樣了,出不出去都随意。此生将盡時,唯一張草席能裹她送到亂墳崗去就足矣,至少不要爛死在大街上。
“我一聽,她竟然已經心如死灰,就趕緊告訴她千萬不能這麼想,我總有一日能贖她出來。她被困在樓裡不能出走,便給了我一樣信物,是一把梳子。她說,若我想要見她,便托人将這把梳子送進來,她會想辦法與我相見。
“後來我便在雲城内一邊做活,一邊偷偷與她相見。她一次比一次瘦削,我便更知道了她過得都是什麼樣的日子。于是我便暗下決心,一定要攢夠能贖她出來的錢。哪怕要十年八年,我也甘願了,至少能讓她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盧三雙手擱于膝上,坐得無比筆直。接下來的語氣便充斥着濃濃的悲哀與遺憾:
“洛城四周群山環繞,從未見過海。我為了快些得錢,便信了當時在街頭找人一同出海的漁民,幫人運送瓷器。前幾趟都還算順利,也得了比當時做木匠時更多的錢,我一看比之前想象的速度可快多了,非常高興,便打算日後隻在海上行走,攢夠錢去贖出四娘。
“可不曾想就在這一回,船老大不知為何喪失了方向,船在海上漂了三月,所有東西都吃完了。那時我們還有希望,但當最後一口水也喝完之後,我們意識到可能此生都沒有機會能再上岸。
“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當晚船上便爆發了一場屠殺,他們殺了船老大,并且奪了船尾舵,要掉頭回去,後來又要把在上船前不屬于他們的人都殺死。
“由于我是随着船老大上的船,所以在他們眼裡,我就是異類,必死無疑。那時候已經到了吃人肉的地步,我也不想死在他們的刀下,最後成為他們的食物,所以就将梳子托付給當時他們老大的小兒子,請求他将這把梳子送回雲城賞翠樓,至少叫四娘知道我已經死了,不要再等我。
“送完梳子後我就跟當時一起上船的漁民拿了棍子和菜刀當武器,在他們要殺死我們的時候拼力反擊,但終于還是敗了,我受了傷,跳了海,那時我也不知往哪裡去遊,隻想遊得越遠越好,不能讓他們殺掉我。我便一刻不停地往前遊,直到精疲力盡,最後體力不支暈倒了,本以為就将會死在哪裡,誰曾想睜眼的時候,竟然躺在一個漁村裡。
“後來我問他們時,人家說清晨發現我被海浪沖上岸,本以為我死了,可一探才發現我還有氣。他們也很震驚,因為我的傷很嚴重,落入海中,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活下來了。可我就是活着,沒有死,上天沒有要我這條命。”
盧三垂着目光,語氣卻沉,平靜地說:“上天讓我活着,就是讓我遵守諾言,回到雲城去贖她、去見她。我明白這個。”
後面的事就十分水到渠成,不必再多贅述。盧三在漁村養好傷後,由于身上身無分文,便不得不一邊做活一邊想辦法回到雲城。這是一個距離雲城很遠的小村落,等到他回到雲城時,已又是一年時光流逝。他在臨走前曾經和在城中認識的要好的朋友商議,倘若他有半年都沒有音訊,就将家裡所有的積蓄都送去給洛笙。可當他曆經艱險終于重新回到雲城時,卻發現以往居住的地方已經換了主人,物是人非,就連以往那些朋友也不見了。
自然,洛笙壓根就沒收到那些銀兩——他的“朋友們”見他久久未歸,又逢手頭拮據,便起了歪念,将他家洗劫一空,分了積蓄,逃之夭夭。
盧三失去了一切。他隻還有一個希望,那便是洛笙。
可當他趕去賞翠樓,頂着護院的辱罵和毆打詢問秦三姐洛笙的去處時,她卻說她已在半年前死于幾位公子哥手下,屍體被随手抛置,估計早已腐爛。她甚至不無譏諷地笑着說,好真的一顆心!隻可惜窮鬼配不上小姐,也配不上妓子。不過現在她死了,歸了你了。要你願意,去城外破廟那兒去找找,興許還能找見你小情人的一點兩點殘肢碎肉呢!
盧三被護院連打帶罵地趕出賞翠樓,心如死灰。他身上已經幾無銀錢,想活也活不下去了。出海失利,被友人背叛,回來又聽聞心上人慘死的消息,盧三萬念俱灰,便打算出城去找個地方自殺。
誰料峰回路轉,上天的意願再次眷顧了他——就在盧三精神恍惚地經過一個村莊、準備去跳河時,突然被人喊住。他一看,才發現那正是往日在賞翠樓裡與洛笙交好的一個姑娘,從前他和洛笙私會見面,這姑娘經常幫襯。見他出現在此地,便明白他是為了洛笙的事情傷心。
彼時盧三已經毫無生欲,憤怒和悲傷的熱火炙烤着他的心,可卻又無能為力,隻想一死了之。那姑娘卻勸他說,洛笙可能沒死。
為了勸他活下去,她以自己為例,說半年前曾有一位女俠來到賞翠樓中,因為她幫忙帶來了“杏桃”的“遺物”,便将她在當晚帶離了賞翠樓,從此脫離了苦海。但樓裡不少人都認為她死了,因為那女俠僞造了她被殺害在屋内的假象。
那時盧三坐在她家的院子中,在恍惚的最後時刻抓住一絲救命稻草。這消息莫過于一劑冰涼海水,驟然将他灌得無比清醒,讓他從精神即将錯亂的深淵裡爬了出來。他激動地問道:
“真的嗎?四娘可能沒死?那她沒死,她、她還可能在哪裡?”
姑娘說:“我猜想,也許是因為什麼際遇,被那個女俠給救走了。因為她來得太突然,一來就說杏桃姐姐已死,要将她的屍身贖出樓去。可問她杏桃姐姐的屍身在哪裡,她卻不說,而且媽媽開了那樣的高價,她竟然真的給了,我便想,也許杏桃姐姐并沒死,說她死了,就好像為了将我送出樓一樣,隻是障眼法。說不定她現在正在哪處仙山呢。”
這姑娘的出現無外乎給了盧三此生最大的希望,讓他猛地一下就從頹廢和悔恨裡一躍而出。他又拾回了當年在無數逆境中的求生之心,以一股令人驚歎的毅力回到了雲城,找到了一份在某大戶人家當下人的活計。他托人問遍了雲城附近的修真門派,但都沒有聽說過長得像“杏桃”這樣的人。
也自然無人曾到賞翠樓一遊,更遑論帶出姑娘?這些修真者對滿世界的風塵女子都嗤之以鼻,最激進的甚至認為與之擦肩而過便會染了自己仙緣,故而紛紛撇清關系,沒有一人認領。
但至少,姑娘的這番話給盧三心中種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他越想越覺得洛笙沒死,一股意外的強烈的直覺支撐着他在雲城生活了三年。這些銀子便是做活時攢下來的,甚至足以支撐他與洛笙的生活。他充滿希望地眺望,靜靜地等待,總覺得終有一日洛笙還會回到雲城,與他相見。
的确,他等到了。
數月前,修真界比武大會在雲城郊外大肆召開,諸位仙門均來到雲城,這座原本便已極盡繁華的城池再度爆發了比過往的軟紅香土更為香豔旖旎的輝煌。在到來的第二日,某門派坐不住的小仙姑便帶着她的師妹逛街,在她被一條能鑲嵌在頭發上的小金魚所引誘的時候,她的師妹似乎突然受到了什麼感召,再全然無人提點她的情況下回身看去。萬衆熙攘中,看到盧三站立在一個攤販身旁,擡手擦了一把細汗粼粼的沉悶疲憊的臉面,正好擡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