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了好啊,吐了我接着。最好吐點血,用不着晚上再給你調息。”
方濯百求而不得,看那藥水一眼,歎了口氣。他不情不願地嘟囔道:“就這麼對待病号的。”
柳輕绮道:“以前都是你逼着我喝藥,如今好不容易扳回一城。想讓我手下留情?做夢。”
方濯想了想,好像也是這個理,心知賴皮撒潑也沒什麼用,索性一飲而盡。苦是真的苦,喝進嘴裡,還沒咽下去,臉上便皺成一團。柳輕绮看他喝下去了,那副冷硬神情便轉瞬消失殆盡,而變得笑容滿面。他樂呵呵地說道:
“能喝下去就好。喝下去,人就不至于變成傻子。”
他笑嘻嘻地過來,把一隻枕頭塞到方濯背後,道:“你昏睡這幾日,為師日日來,夜夜來,看了好心疼。喝藥也是對你好。”
柳輕绮大變臉,态度前後差得讓方濯不敢直視。方知之前一切不過隻是柳輕绮哄騙他喝藥的技巧。不過“哄”沒有,“騙”倒用的淋漓盡緻,這人果然最會裝,兩三下就把人騙過了,連臉色都不屑一變。
方濯笑道:“你不這樣,我也會喝的。”
柳輕绮道:“這可未必。新雪師姐将藥送過來的時候,我聞着都想吐。”
“那是你,看我多喝兩碗,便能眼都不眨。”
“得了吧,今晚再喝一次,明天你就絕對以死相逼絕不再喝。”柳輕绮道。他略略斂了些神色:“不過玩笑歸玩笑,這藥還是不能停。一日三次,一直到師姐說你好了,你才能不喝了,明白不?”
方濯笑着說道:“好啊,這會兒倒是又不心疼我了。”話音剛落,就被柳輕绮擡起手,沖額頭扇了一下,打得他心頭一陣癢。
不過話歸這麼說,柳輕绮明顯是聽到徒弟傳音而匆忙趕來,連臉上的痕迹都沒來得及遮一遮。方濯倒是能挺清楚地看到他眼下一層淡淡的烏青,很明顯此人又是幾日沒有睡好。或者說,那點兒睡意完全稱不上睡,柳輕绮平素裡在白日補覺極多,皮膚非常好,基本上沒有黑眼圈的存在。如果真的出現了,便說明他是熬了大夜。
方濯心裡有點兒複雜。上次見他這樣顯得憔悴,是因腰疼而輾轉不眠,一晚上睡不着覺,第二日自然便萎靡。他從來不願意受委屈,卻因着自己而疲累至此。方濯自己還沒休息好,便想着讓他休息。卻被柳輕绮回絕了。
“我倒是想睡,不過現在不成,”柳輕绮道,“你師尊因為出色的能力和卓越的頭腦,被掌門師兄叫去輔佐在側了。午後我還得去靈台門一趟,你自己怎麼方便怎麼來吧。”
“雁然師叔有事下山去了?”方濯說。
柳輕绮下意識“哎”了一聲。他愣了一下,才發覺方濯好像是在諷刺他,嘴唇張了張,一時失笑,道:“什麼意思,沒師姐,我便不能去幫師兄的忙了?”
“不是你能不能的問題,而是想不想,”方濯道,“按你的性子,一聽聞我今日醒了,早就該跟掌門師叔說你有要事在身,不能再去為他排憂解難了。哪裡還有放着借口不管而去幹苦力的可能。”
柳輕绮聞言,迅速瞥了他一眼。方濯道:“是為了那個陣吧。”
“那個陣全為雲盞所有,我操什麼心。”
“那是為了那個甲人?”
“是為了你,為了你這個人。”
柳輕绮像是被他問煩了,也不想裝了,直接揭開謎底。方濯猝不及防,怔了一怔。柳輕绮說道:
“你怎麼走火入魔的,你知道嗎?德音門彈了首曲子就把你心裡的煞氣給彈出來了,這在整個振鹭山的曆史上都是絕無僅有。大師兄,你是真厲害。現在搞得掌門師叔都為你的事兒而發愁,這麼瘸腿的弟子,也真是此生難見。”
“啊?”
方濯千想萬想,沒想到自己成為談資,卻因着是一個“瘸腿”的評價。他從小當天之驕子慣了,雖然自認并沒有驕傲的弊病,但至少也始終被捧在雲端,如今驟然摔下來,自然一時無法反應。他眨眨眼,看着柳輕绮,滿腦子都塞滿了糨糊,無法思考。柳輕绮歎口氣,拿起放到一旁的扇子扇了扇,所幸還想着顧及他那顆柔弱的遭創的心靈,放柔了些聲音,慢慢說道:
“是,天分、靈根、勤勉、性情都在上乘,腦子也有,身手也有,的确好,的确優秀。”
“但定力真的太差了。”
“德音門那個陣,原本就不是給你打的。第一陣重‘攻’,第二陣自然便偏向‘守’。如果德音真的想出手,便不會隻撥弦而不凝劍,曲調可以催動你體内靈力随之波動,所以唯一的破陣方法便是靜坐調息,以内力和靈力相抗,要有極為卓越的定力,撐完這一曲還沒有動搖,這一陣才算過了。”
柳輕绮握住扇子,看他一眼,無奈道:“結果你呢?直沖着人家就去了。入了套被人控制了靈力波動,首先不調息,反倒硬頂着上去對抗,結果便讓靈息越疊越高、越疊越高。伐檀性兇,你又不是不曉得。第一步已經走錯了,在發現靈力相抗已經落于下風時,最該讓靈力湧入劍身以平衡體内靈息時,你又攥着你的劍不肯松手,選擇了強行壓制,又有曲調引導對抗,自己收斂不住,最後便隻能使得靈息波動愈加壘高,到最後不受控制,沖破極限,便落得個走火入魔的下場。”
柳輕绮沒生他的氣,也沒失望,說得還算平靜。可方濯卻突然非常委屈。一為那個始終盤桓于腦中的評價,二為柳輕绮的那一段話。他自覺此身似乎被辜負了什麼,心上酸酸地一跳。實話講,他很不服氣。他并不知道葉雲盞布陣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想的,也不清楚此處便一定需要他靜坐調息才能破解,更重要的是,當時他也不是沒想過讓伐檀承擔部分靈力,可便怕伐檀因此而誤解了他的意思,飛出去傷到了人,可對誰來說都不是一件美事。
由是,方濯認為,他做的事都是有情可原的,走火入魔自然也就是這些不可避免的選擇之後必然會擁有的結局。他不認為這是自己定力的問題,感覺魏涯山和柳輕绮站着說話不腰疼。但柳輕绮也不生氣,他看得出來方濯的眸光低沉、心情明顯變得不是很好,便知曉估計現在他心裡也不認同這種說法,忍不住笑一笑,道:
“不服氣?”
“沒有。”方濯故作無意。
側臉卻被扇子輕輕拍了拍。柳輕绮說道:“好了,别難過。不行又不是沒有。阿濯,你自己想想,五日前你走火入魔的時候,是你自己在用劍嗎?不是。是劍在用你。你最大的問題不在于臨陣發揮是否娴熟,而在于你的定力現在還不足以掌控伐檀。被這曲十面埋伏勾起來的是你的殺伐心麼?其實也不算,應當說是你被伐檀的劍意影響了。你沒有這般定力,沒有壓制劍的手段,自然就會被劍所利用。人當使劍,而不是劍使人,古往今來多少人是因為被劍意所惑而走火入魔,靈根破碎乃至于神智皆失?我和掌門師兄當然不願意看到。阿濯,你是好孩子,我們都不希望你最後的結局是這樣的。此事已然發生,這便是你的弱端,能在這時候發覺,是好事。不是說你不好,而是還有應當修行的必要。至少不至于在真正戰場上再追悔莫及,到那時候,天王老子也救不回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