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道德感強的人就容易受到多種多樣不該由他背負的責任的綁架。我們一般叫這種人好人,但是也有人會認為他們是傻子。但沒有關系,好人和傻子總是共通的。也許人有智慧的時候就難以做到絕對的善良。可能傻比聰明更好,因為傻子是在黑暗裡眺望太陽,而聰明往往會讓人俯視黑暗,甚至有的還會成為黑暗。”
“所以,要麼你承認你是黑暗裡的人,要麼承認你是傻子。兩者選一個,我才接受你的道歉。”
葉雲盞蹲在酒窖裡挑酒,語氣平淡,頭也不回一個。方濯站在他身後,有些無奈地笑了:
“所以,這不是過來跟你認錯了麼。人是什麼不重要,有什麼心才最重要。跟你道歉我是真心的,之前的事确實是我不對。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諒了師侄這一回吧。”
一句“師侄”,好似把葉雲盞哄得心情好了一點,微微偏頭,用眼角示人:“你怎麼突然轉性了?之前跟我打架不是挺癫的嗎?”
“人總是會變的,師尊回去訓了我一頓,我便知曉了,”方濯笑嘻嘻地蹲下身來,與他于一處,“是我不對。好了,真的對不起。中飯别在飯堂吃了,你不是說山下有家新開的店麼?咱們到那兒去,我請你。”
葉雲盞别了頭,總算是與方濯正眼相對。兩人盯着彼此看了一會兒,葉雲盞先一個沒繃住,笑出聲來。
他點着側臉道:“你這,怎麼還沒消下去?”
方濯笑道:“這不是趁你厲害麼。”
“得了吧,”葉雲盞道,“你一脫褲子我就知道放什麼屁。留着這個,不還是想讓我師兄天天看着,好天天心疼。”
方濯的心當即像雲一樣飄上去,樂滋滋地說:“你也知道他心疼我?”
葉雲盞驚異地看他一眼:“你表情怎麼這麼惡心?”
“哪有。就是被他訓了,心裡非常愧疚,覺得待師叔不好,應當過來道歉,”方濯笑道,“不過你這話,倒讓我心裡又有了底。是,他還是待我好的,可不心疼我麼。”
葉雲盞擡手就撂了一隻空酒壺,端着壇子要砸過來。方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即起身,兩把跨到酒窖外,笑道:“行了,倒完就趕緊出來。别忘了把鑰匙放回原處,叫掌門師叔發現了你又偷他的酒喝,保管有你好看!”
方濯和葉雲盞打了一架,重歸于好。兩人勾肩搭背地往演武場走,依舊一副好兄弟模樣,也沒幾人好奇,隻分神多看兩眼,撇撇嘴,就接着幹自己的事去了。
他倆會這麼快和好,根本就不奇怪。方濯是出了名的性格好,葉雲盞雖然每天咋咋呼呼叽叽哇哇的,但仇也不過夜。二人自小相識,雖然差了個輩,但不妨礙兩人玩得好,吵吵架打對方一拳也是小矛盾,說開了就行了。
不過後來經由嘴硬版葉雲盞說,他原諒方濯,完全不是因為他的道歉态度誠懇,或者是他也意識到自己也有錯,半推半就地就下了台階。而純粹是因為他那個陣還真讓他說對了,沒了方濯,确實“什麼都不行”。因為後來他發現,倘若想找一個内門弟子來測試此陣威力,還當真隻有方濯最合适。
雖有斷章取義之嫌,但是為了給東山門主留個面子,此處按下不表。他這個陣用了部分内門弟子的功力,本身便是打算讓内門攢一個局,以此來作為最後一關考驗入門之戰的外門弟子。說白了就是提高考試難度,挺不做人的,但近幾年的入門之戰都出現了同一種情況——外門弟子之間實力差距越來越小,大家好像都一起變得更聰明了,打平手的現象時有發生。
最開始振鹭山還不怎麼當回事,平手之前也有,如廖岑寒和喻嘯歌當年便在入門之戰上打得不相上下,最後以平手一同進入内門。但據此也已過了幾年,振鹭山再沒有這種情況出現,直到近期連續兩年出現了第一和第三平手,叫門派不得不重視起來。
原因也很簡單:入門之戰中的前三名可以自己選擇長老,長老收不收其為親傳弟子看他自己的打算,但隻要拜入門下,就可以跟随門主或是門内大師兄大師姐修行。廖岑寒那一年的入門之戰雖和喻嘯歌打個平手,讓内門的名額多了一個,但好在一個拜入了觀微門,一個拜入了傾天門,分布得比較均勻,特别是觀微門,廖岑寒的加入讓觀微門的鳥拉出來了一點,非常了不起,魏涯山更是格外欣賞他這種“舍己為觀微”的精神,很是誇贊了他一通。(也許這也是他欣賞方濯的理由之一,但是掌門不要随意評論。)
而近兩年,觀微門是一個新冤大頭也沒招進去,不排除有觀微門主自身的原因(其實完全是他自身的原因,但一門門主也最好不要在這時候随便蓋章)。傾天門倒是多了好幾個,隻是親傳弟子沒增,還是隻有喻嘯歌。
真正的重災區在德音門和回風門。方濯大抵是不太能理解這些更年少些的師弟師妹們的想法的——他當年入門之戰,隻輸給祝鳴妤一招,便毅然放棄名額,回去又修煉了一年,直至第二年奪魁才成功進入内門。當時也想選擇解淮,因為“慕強”,但種種原因之下還是選了柳輕绮,其實也是某種程度的對于強者的崇拜,隻是其中更多受到了所謂“神秘感”的引誘,畢竟一門心思的十六歲小少年還真以為這是個什麼藏而不漏的人物嘞。
而德音門,顧名思義,主要以樂器為武器來進行修煉。有音樂的地方難免會高雅些,德音門人人抱着把樂器,姿态優雅,仙氣飄飄,看了也非常讓人心動。而回風門裡面無他,全是藥修,每天悶在藥房裡配藥、或是練習以靈力施針,戰鬥力也有,不過較弱,在山内的定位基本上就是包紮傷口或是偷懶睡覺的聖地,環境清幽,而且還清閑。
但這隻是外門對于内門的某種已經釘在柱子上難以磨滅的錯誤印象。确然,相對于其他門來說,德音和回風的确看起來是最輕松的。一個彈琴,一個施針,一個每日與樂譜為伴,一個坐在葫蘆藤下看醫書,怎麼想怎麼文雅。不像傾天門主天天把徒弟打得漫山遍野地跑,雁然門主雖然開朗溫柔,但下手刁鑽、把人當綢帶玩,東山門主一天到頭看不着個人影,有人來就把他拉去做苦力,還沒工錢。
觀微門主确實是少有的不搞事的長老,但他門下的這位“方濯大師兄”可是出了名的“脾氣好但極不好惹”的典範,他自己勤奮,也不讓别人偷懶,某次受了約去幫解淮代課,一人揮劍二百下不許停,停了他就用劍柄敲人,敲得還賊疼。
掌門已不再收徒,其餘幾個又年年被外門弟子悄悄記小本,久而久之,于是大部分人的目光就都落到德音和回風上。再加上近幾年修真界恢複得不錯,比戰後五年更有發展,資源什麼的也死命往山裡運,弟子的修煉速度比起以往來隻有過之而無不及。于是競争增大,入門之戰變得越來越難,對手在進步自己就不能止步不前,故而外門内現在的風氣也非常微妙。
這一點,方濯的認知是比較強烈的。他自己屬于經曆了小半場大戰、并且深受修真界戰後瘡痍影響的那一代人。他八九歲的時候山上的資源還是很豐富的,可修真界與魔教一打起來,積攢數年的底氣被迅速消磨,到最後雖不至于油盡燈枯,但也元氣大傷。家裡靠不住,那唯一的辦法就是靠自己,在沒有他人相助的情況下,唯一靠自己的方法就是加緊修煉,能行的話,拜個好師父。
——由于後者并沒有如他所願圓滿成功,所以此事就先不談了。反正前者他是做得挺好的。後來幾個,特别是喻嘯歌,都已聽聞過種種傳言,卻非要“虎山行”。也可能是因為當時競争還不如現在這麼激烈,能進内門的弟子基本上也是奔着“更高一階”這個目标去的,但觀現在入門之戰,方濯好像總感覺,這條路的終點就在“内門”,拜入誰的門下不重要,能學到什麼也不重要,隻要能進去就行。
而進來之後,既然能自選,自然就有很多人選了相對清閑的兩門。德音門還好說,隻是現在樓瀾非常頭疼的一件事就是,内門長老是不能拒絕弟子拜入的,故而幾個五音不全的弟子撥弄古琴時把他搞得痛不欲生。某次方濯于尋風崖上打坐,正巧與他撞上,樓瀾懷裡抱着與他相伴多年的古琴,面色憔悴,神情疲憊。方濯處于關愛之心,問他怎麼了,樓瀾終于逮到一隻樹洞,拉着他好一番吐苦水,最後說,我上一次聽到這樣痛苦的琴聲,還是在你師尊的房中。
柳輕绮彈琴難聽的事情基本上全振鹭山都知道。那是屬于葉雲盞這樣從不要臉的閉眼吹選手都忍不住罵他“彈的什麼玩意兒”的水平。想要超越他,也得有點本事。德音長老痛苦不疊,他的大問題就在于有的天生便是難演奏樂器,卻一定要拜在他門下苦苦讀譜。而另一個冤大頭回風門似乎比它還要好點。方濯最開始聽說回風門意向人數直線增加時,抱着手臂倚靠在門邊,唇角便忍不住流露出些許幸災樂禍的笑意。外門的小弟子問他為什麼笑,他就隻神秘兮兮地搖搖手指,說:
“天機不可洩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