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轉過頭來,微微笑着看着他。
“仙君?”
方濯張張嘴。他想說什麼呢?這是他第一次從青樓前面救人,也是第一次親手送一位青樓女子“從良”。秋霜說的很清楚,她就來問問,看看他還“要不要”她,若他還愛她,那她便留下,若他已經不愛了,她便随方濯離開,從此再也不回到雲城。
她自然希望這門能開,方濯大抵也希望如此,她不能再回到賞翠樓,而在外自己拼搏到底辛苦,如果能嫁入這戶人家,未來事事便都可以方便得多。但不知為何,對于他本人來說,他卻更希望秋霜能掉頭來回到馬車,離開雲城。去做别的事情或者尋找親人,奔波勝于安穩現狀,雖然荒謬,但卻始終一刻不停地霸占着他的心。
秋霜敲一下,他便跟着頓一下。月色穿過樹葉邊緣,灑得姑娘的鬥篷瑟瑟作響。
門開了。
一個小書童的頭俏生生地從裡面探出來,瞥見秋霜,明顯一愣。
他猶豫着說:“秋霜姑娘?這麼晚了,您來……”
秋霜輕聲細語對他說:“我找你們家少爺。”
那小書童怔怔地點了點頭。他站在原地,同秋霜對視一陣,突然一下子跳起來,朝着那燭光而來的源頭處奔去,邊跑邊喊道:“少爺,少爺,秋霜姑娘來啦!”
秋霜攏起領口,靜靜地站穩。趁着這短暫的安靜,她轉過頭來,最後沖方濯施了一禮,從懷中抱出一隻盒子來,塞到方濯手中,低聲說:“這是我攢了這些年的贖身錢,其實已經夠了,可生怕媽媽拿錢不放人,便一直沒有拿出來。現今終于等到了機會,煩請仙君幫忙給我媽,便說秋霜已經不再眷戀歡場,多謝她這麼些年的養育之恩,秋霜與她在此一别,再也不見。最後——”秋霜回頭看了眼那門房,在春夜中涼成一粒露珠,放輕了聲音,“多謝仙君救命之恩。”
語罷,她跪下,沖方濯行了個跪拜大禮。方濯慌忙将她扶起,手難免會碰到她的手臂,在那一瞬仿佛有什麼聲音在耳側作響,讓他帶走她,拉着她離開這裡,拖着她上馬車,在夜色之中奔離這一高門大院。這高樓讓他想起話本之中一切才子佳人的故事場景,想起花嶺鎮的客棧,想起賞翠樓,想起孫府。這大院讓他忍不住後退一步,感到樹叢之中永遠都有一雙眼睛盯着他,看着他來而有往,卻始終等待着最後的時機。
方濯心如鼓擂,隻在一息之間,他便有如此多矛盾的心思在糾纏碰撞。每一種都好似一陣春風,雖并不沉重,但驟然一同覆在身上卻依舊有如豔陽之下、暑氣沉沉那般痛苦。
他緊盯着秋霜的手臂,腦袋裡不由回蕩着在不久後的子時,一輛馬車帶着這姑娘,奔向遙遠而寒涼的月亮,一個凄清冷漠、但卻有着無限希望的夜晚……現在還來得及。帶走她,趕跑她,離開這個地方,離開眼睛監視的黑暗之處,還來得及。
方濯伸出手,又收回。他的腳底像是釘了釘子,死死站在原地,卻最終沒有動手。
他最終沒有動手。
燭光在大亮之後突然大暗,一條影子從門裡擠出,投遞到身後初發芽的花樹上。有腳步聲正急切傳來,秋霜立即轉身,便在那一瞬,門口出現個年輕公子,手裡還拿着一件外袍,兩人驟然對視。
庭院之中安靜了一陣,如同水浪拂過岸邊石子,但緊接着一陣風來,便又掀起滔天波瀾——那年輕公子緊趕兩步上前,張開雙臂,秋霜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猛地撲上前去,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秋霜!”那年輕公子聲音裡甚至帶着些顫抖,“你、你怎麼來了?你終于想清楚了?要和我在一起?”
秋霜激動萬分,雙眼含淚,輕聲道:“我想清楚了,你愛我,我也來愛你……”
“我為你去贖身!”
那年輕公子好一陣折騰,半天才終于平下語氣來。秋霜任由他緊緊抱着,兩人的面頰貼在一起,如同寒夜裡微弱的火苗,雖然隻有一線光亮,但卻也讓她感受到無窮無盡的溫暖與希望的歡喜。
秋霜搭住他的脖子,心髒仿佛要跳出胸腔,又在極度的幸福之中察覺到些許細微的疼痛,幾乎刺穿了她的肺腑,這是以前自己從未感受到過的。但是她卻來不及分享這種感覺,扶着情郎的手臂直起身來,指指身後,對他說:
“是這位仙君救了我,我已将贖身錢給他,宋郎,你不必——”
她轉過頭,卻一時啞然。原先站着方濯的地方已經悄然無人,樹下空空蕩蕩,唯有月光襲過。方濯悄悄地走了,整個花園已經不可能再看到他的影子,留下的隻有那隻木盒,他将它放到樹下,要這宋公子自己給賞翠樓,而他本人已經離開此處,不再看這對愛侶來之不易的相逢。
而至于他本人,此刻已經離開這座府邸,走到了一條少人的小巷上。他想要早些回到客棧,隻有去見見其他的什麼人才能讓他遺忘這件事,放棄混亂而痛苦的無意義的思維的碰撞。
他的步履越來越快,并且再度嘗試給柳輕绮傳了音——整整一個下午柳輕绮都沒有出現,他沒有去找柳澤槐也沒有同雲婳婉在一起,仿佛誰也沒有見過他。方濯雖知道他出事的可能性不大,但卻總忍不住想要聯系他,心頭總有一陣隐憂徘徊不去。
柳輕绮依舊不回複他。方濯看看路,打算抄條近道回客棧看看情況,挑選了一條靠近樹林的小路,從這兒可以直接繞過大半個雲城夜市,走到客棧去。
他心裡煩,不太想看這些熱鬧,隻願意挑着清靜地方走,像一截枯木一樣不聲不響地落入這條幾乎無人行走的小道,轉眼便見樹影幢幢,有如鬼影。
方濯走着走着,便轉頭看這些樹,影動之間流出月光的碎語,雖陰森,但也别有一番風韻。原本他看得心不在焉,走得也不專心,卻突然在路上一瞥而見一抹粉色。轉頭一看,方見得就在這些還沒來得及開花的枯枝之間,赫然立了一株月季,亭亭玉立,耀如春華,在黑與灰之間搖曳不定,春風裡愈顯動人。
這個時候怎麼會有開得這樣好的月季?
方濯心下裡好奇,忍不住上前兩步想看個仔細,手指還沒碰到那花瓣,便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他。
那聲音非常熟悉,方濯連忙回頭,卻看見消失了一下午的柳輕绮站在距離自己不遠不近的位置,正靜靜地看着他。
方濯心頭一緊,又緊接着一松,看到柳輕绮的他心思瞬間全放下了,下意識微笑道:
“師尊……”
可下一秒,柳輕绮便大步走上前來,一把抓住他的領口,湊身而上,像是在打量他的臉。方濯不敢亂動,任由他拽着細看,仿若被觀察,那神色冷淡而沉靜,分外陌生。
方濯慢慢收了微笑。這表情太冷漠,五官也從來沒有僵硬成這般,從前柳輕绮向來總會惦記着動動他那溫柔的眼睛,從來不允許自己以兇相示人。可如今那雙眼睛卻如同石刻般牢牢地焊在臉上,睫毛也像細沙,不間斷地向下流動,卻始終未曾有生命的迹象。嘴唇呆闆地抿着,卻又如難以用力般,稍稍往前傾一傾便微微開合,方濯不敢亂看,隻能瞧着他的雙眼,就這樣還會被那直勾勾的凝視看得目光遊移,磕磕絆絆地說:
“師尊,怎麼……?”
柳輕绮慢慢搖搖頭。像是頭一回見到他一般,他的目光開始變得問詢,可另一隻手卻也搭了上來,摸上他的側頸,試探着那處頸動脈。方濯感到自己的雙臂都在顫抖,他從未和他這麼近過,更何況被人如此觸摸,幾乎要有躲走逃跑的沖動。但好在他強忍住,硬是讓自己沒跑。可開口時聲音卻已經開始發抖,聽起來沒有一點氣勢,乃至于到最後甚至瑟縮不前,頗為窩囊地嗫嚅道:
“怎麼突然、呃,師尊?”
“你在這兒!”柳輕绮突然大聲說。
“啊!”方濯被這突然犯病一樣加大的聲音吓了一跳,肩膀都跟着一聳,給出了一個蠢到不能再蠢的回答。但是下一秒,一切天旋地轉、又突然變得不同——柳輕绮摸着他側頸的手移到他的脖子後面,突然加了力。
方濯隻覺得頭一陣沉,像是被什麼東西無情地卸了下來,後腦痛了一瞬,緊接着唇瓣上便感知到突兀的柔軟的觸感。
他瞪大眼睛,整個人随之用力一抖,險些腿軟摔倒在地。
柳輕绮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