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這一睡不知道睡了多久。似乎自己像是在床上平平整整地躺着,又像是正于瀚海浮沉。耳側吱吱呀呀一片亂糟糟的聲響,像是誰正拿着鍋碗瓢盆在耳邊開個人演唱會。當當響的明顯是碗,咣咣亂響的是鍋。廚房用具瞬變搖滾樂器,幾個小人兒手牽着手敲筷子,一邊咯咯笑,一邊在耳邊唱着順口溜似的聲響。
“一更響,響一更,提筆欲記花下事,回首卻聞鐘聲。暮鼓沉沉,風搖葉碎。雲卷紅樓塵未有,星落成雨過晴空。聊作一山中。
二更響,響二更。知君尚有縱橫事,何分三六九等?擡手飲罷,攏袖觀劍。烽火台邊烽火道,猶記當年海棠紅。簾幕影重重。
三更響,響三更。醉步潦草繞屋走,人如寒柳孤鴻。失途不察,關山寥落。我與螢燭同歸處,殘夜枯草甚傷情。風月也難行。
四更響,響四更。閱不盡文章諸事,不語三行春風。醉難自已,去也遲遲。酒醒忽覺無來路,回望東窗月娉婷。燈火卻熒熒。
五更響,響五更。長恨人生如流水,堪知身若柳絮輕。金缺玉散,山水半程。萬古英雄皆動蕩,何須秋水問其名。何處再相逢?”
聲歌清脆,調卻蒼涼。聲音在耳側遊蕩,如遠山回響。方濯感覺到身邊似是有風襲過,彼時他認為自己像是醒了。但實際上,什麼聲響在耳側愈響愈烈,漸漸蓋住了歌聲,他心下狐疑,神智略微清明些,便嘗試着要睜開眼睛。
身上卻仿佛有什麼東西緊緊壓着,無論如何都無法撼動半分。雙眼像是紙窗上被樹膠黏住的小蟲,任憑如何振翅也逃不開分毫。方濯胸口沉沉,感到氣喘。同時臉上又一陣發癢,似乎又是哪隻小蚊子偷來分一杯羹。他總想着擡手抓一抓,身上于是用力,連同頭皮也一同緊了緊。歌聲漸弭,雜聲也逐步占據了耳側所有聲響,如同身處風沙之中。直到一陣有韻律的震動傳來,方濯才隐隐聽清那是鼓聲,緊接着一陣風似是将他驟然吹起,整個人在空中掉了個向,頭昏腦漲之下,胸口都悶得發疼。
耳邊漸漸傳來人聲,由遠及近,有如春草晨時一枚朝露那般清脆純澈。這是個少年的聲音,正大聲叫嚷着什麼,周遭夾雜着無數高亢卻青澀的響聲,牽住他的耳廓,叫得喉嚨發癢。方濯艱難地擡起手,撐開眼皮,撥開面前迷霧,卻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如同被一隻隻鐵鎖緊緊綁縛在石床之上。腦後冰涼一片,身下僵硬無匹,唯有耳邊叽叽喳喳頗為熱鬧,叫得他頭疼,忍不住微微皺了眉。
讓我醒醒,讓我醒醒……别再吵了,讓我清靜會兒……
他想方設法要堵住耳朵,卻無濟于事。那聲響愈加的幹脆,最後幾乎占據了整張床側,而也正在這瞬間,眼皮之上的威壓突然消失,面前一陣白光閃過,刺得他連忙又閉上眼,卻在再睜眼的刹那間,看見眼前一片陌生的荒原,四野是沙山,而腳下踏着一層層綿延黃土,一個人背對着他蹲在地上,拿着扇子不知道在幹什麼。方濯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在原地愣了過一會兒,好半天才想起來應當找個人問問話,正欲上前拍拍這人肩膀,卻突然聽到身後一個清淩淩的聲音驟然炸裂在耳側:
“柳輕绮,藥還沒熬好啊?”
那聲音摔炮似的炸成千朵金花,登時也使得方濯如同撥雲見日,瞬間便被刺目的陽光閃得心頭一緊。他大吃一驚,正欲低頭再看,卻見得面前這正蹲着的人加快了扇扇子的速度,口中道:
“來了來了!”
他說着話,提着扇子倏地站起,轉頭沖着背後喊道:“上回怎麼說的?叫哥!”
“你過來我就叫!”
那少年道。這人哈哈一笑,也不管正煎在火上的藥罐,舉步便往那頭走去——
正是年少時分的柳輕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