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打斷他,眼中微微放大了瞳孔,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方濯緊盯着他的雙眼,認真地點了點頭。他放低了聲音說道:
“師尊,我隻是亂猜,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柳輕绮道:“你這般亂猜至此,隻是因為花安卿和孫朝這一段話?”
方濯點點頭:“是。”
“隻是因為這一段話?”
“是。”
柳輕绮瞪大了眼睛。他不可思議地望着他。這樣的眼神原本溫順而充滿安撫性,但卻在如此打量之中浮現出某種詭異的氣氛。方濯難免緊張,心跳到喉嚨,正在聲帶處嘶嘶作響。他頂着這樣的目光,頭皮一陣發麻,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身上,嗫嚅道:
“怎麼了?”
柳輕绮還看着他。方濯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就是猜猜,不合理的話,你就當個笑話聽,何必如此……”
“你就是猜猜?”柳輕绮深吸一口氣,徹底轉了身,正對着他。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我之前說那麼多,我還以為你早就發現了,我以為你跟我想的一樣,結果竟然全是瞎猜的,白白讓我興奮一場!”
“怎麼?”方濯大吃一驚,“我猜對了?”
話音剛落,便被柳輕绮踢了一腳,正踹在麻筋上。
方濯捂着腿,從喉嚨裡逼出一聲呻吟,登時覺得喉間一陣幹燥,像是氣血将上湧,直接沖破血管湧到唇邊,吐他一臉。他險些摔倒在地上,面色倏忽扭曲,頗為委屈地看着他。
“有話好好說,踹我幹嘛?”
“踹你幹嘛,還好意思問,”柳輕绮皺起眉毛,“我白日喊你到亂葬崗,是為了幹什麼?”
“挖屍。”方濯說。
柳輕绮擡起腿,作勢要再給他一腳。方濯忙道:“不是不是,是為了探案。”
“若真是亂葬崗上褚氏魂魄作怪,有必要找到屍身再驗嗎?”柳輕绮說,“你師尊我明明可以封住一整個亂葬崗的怨氣,或者是追根溯源,找到怨氣的來源。可我為什麼非得在孫朝與趙如風幾乎沒怎麼提褚氏的情況之下要你們兩個跟着我去找褚氏的屍身?這一點你想過嗎?”
那可能是因為你閑的沒事幹。方濯心裡這樣想,卻不敢說,隻得抿着嘴唇裝乖,瞪着眼睛,卻從眼睫毛下面偷偷看人。人被訓了,心裡有些慌張,可卻還有功夫想其他的,甚至跟事情本身半點不沾邊。方濯輕輕晃着已經蹲麻了的腿,感覺雙腿之上像是被針密密麻麻刺了一片,又痛又快活,有種難以啟齒的扭曲的酸爽感。而再看柳輕绮,蹲如銅鐘,屹而不倒,頗有幾分功夫大師風範,不由多看了兩眼,心裡忍不住想着,蹲這麼牢靠,腿就不酸麼?
大抵柳輕绮的腿上是沒有這幾根神經,蹲得遊刃有餘,甚至還能跟他算總賬。他手裡還抓着一把瓜子,聞言也不磕了,拖着身子挪了兩步蹲在方濯更近處,生怕别人聽見故而壓低了聲音,但語氣難免惡狠狠的,是恨鐵不成鋼的緣故。
“你就沒發現這個亂葬崗就沒有怨氣嗎?”
“啊?”
方濯千算萬算,千想萬想,連柳輕绮要問他從亂葬崗進門處到那個新挖出來的坑洞有幾步遠就想到了,就是沒想到竟然問題出在這裡。他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被柳輕绮那雙謎一般的眼神一瞪,仿佛心也随之沉向大海。過了一陣子他才想到還可以驗證,慌忙放出一縷靈氣去,飄到空中轉了一圈,卻在回程途中面色驟然青白。他磕絆着舌頭,像是被打了結,一句話幾次說不清楚:“我、不是,我……我真的……”
——我真的沒有留意。
方濯收收下巴,看着柳輕绮的眼睛,徹底沉默下來。
他感到窘迫極了。
“你沒留意,是吧?”柳輕绮無奈地看他,“我以為你早知道了,特别是你剛剛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好像是你發現了這個亂葬崗沒有怨氣,所以才猜測這是不是都是一場戲,結果想不到你……”
他哭笑不得道:“你還真就是純猜啊!”說着話,又一攤手:“猜得還挺對。”
方濯低着頭,面上一陣青一陣白。耳朵紅了一片,仿佛在發燒,這濕熱的夏夜也成了架在爐火上的餐盤,紅彤彤的一張,輕輕一碰便碎如紙片。他用右手扶住自己的左手手腕,兩隻手緊緊地交纏在一起,覺得羞愧不已,而又難免好笑。此前那番長篇大論還算得上是他的得意之作,方才在心裡尚誇了自己幾次,結果結尾還沒續上、緻謝尚未寫完,就被一錘子打了個稀爛,落在地上一攤,撿都撿不起來。
“我以為隻要報了是鬼魂作怪,就一定有怨氣,”他小聲道,“看來又是我先入為主了。”
“委托人報了又有什麼用?他們就算說的是真話,不會騙人,但僅憑一面之詞,又怎麼能确定家裡是真的鬧鬼?”柳輕绮道,“你之前不是吃過苦頭麼,說是有魂魄作怪,大老遠跑過去,前後探查了一通,什麼都沒有。又收拾鋪蓋在人家家裡住了三天,每日晚上不敢睡覺,結果最後發現壓根就不是什麼惡鬼,而是那戶人家二樓的窗戶沒糊嚴,在窗外被塑了一隻鳥窩,這鳥腦子有問題,大晚上的不睡覺,天天撲棱翅膀往屋裡飛,又一個勁兒地敲窗戶……”
方濯擡起頭,兩人目光就此對視,将柳輕绮剩下的話看回了肚子裡。他後知後覺地說:
“哦,那是我幹的。”
方濯心情複雜:“我那時候提醒你去看二樓了,你說那兒就一隻鳥窩,造不成什麼威脅,不用看。”
“……”柳輕绮輕咳一聲,“畢竟為師也不是什麼聖人。”他幹幹笑了一笑,将裝着糖炒栗子的袋子猛地一抓,往方濯懷裡一塞:“算了,講什麼講,吃,吃。”
方濯拆開袋子,摸出一顆到嘴裡,不動聲色地看他。柳輕绮瞥到了他的眼神,但他裝作沒看見。雙腿微微一動,像是調整了一下姿勢,又謹慎地蹲好。此刻他的快樂、驕傲與慈祥都消失得一幹二淨,整個人伏在草叢間,像是某隻垂頭耷耳的鹌鹑。兩人都有點尴尬,一個為了方才的低等級失誤,一個為了低等級失誤之意外甩鍋,柳冠方戴。方濯吃了兩顆,就不再吃了,将袋子還給他。柳輕绮托着袋底,卻恭敬地給他送回去。他認真地說:
“您吃。”
“毛病。”
方濯終于忍不住笑了。他将袋口一撕,便聞刺啦一聲,糖炒栗子之牛皮袋外殼被扯成兩半,一半覆在方濯的手背上,一半托着食物,微微向下一斜,便随着栗子嘀哩咕噜一陣亂滾,落到了柳輕绮的掌心裡,堆成一座小山。
“吃吧,用袋子還會發出聲音。”
柳輕绮原本隻用一隻手接,随着那栗子越滾越多,不得不另一隻手也伸出來,将那一溜兒小玩意兒都牢牢地捧在手裡。他不想要那麼多,“哎哎”個不停,卻沒哎住方濯的心,轉眼間小半袋栗子都到了他的掌心。掌中滿滿的,他的嘴裡仿佛也滿滿的,明明空空如也,卻又好似塞滿了什麼東西似的,囫囵說:
“幹什麼?”
方濯包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指往裡掰一掰,笑道:“多吃一吃吧,嗓子裡噎着了,嘴巴上就沒法長刀子。”
柳輕绮被他捧着手腕,生生把栗子連帶着手掌一同送到自己懷中,他總生怕哪個栗子一個站不穩滾落到了地上,那就是真的“暴殄天物”,晚上回去睡覺睡到一半,都會清醒覺得太可惜。柳輕绮看了他一眼,低頭将臉覆在掌心之上,一口吞了兩個。随即将栗子往腮幫兩側頂,一邊一個撐住,含含混混地對方濯說:
“分擔一下吧。”
“唉,”方濯說,“你看吧,買這麼多根本吃不完。”
柳輕绮兩隻腮幫一鼓一動,非常艱難地正在咀嚼,一句話也不打算跟他講。方濯看一看他,就低下了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秒,卻又忍不住總要擡頭再瞧一瞧。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攀上去,觸碰到柳輕绮的掌心邊緣,摘了一隻栗子,卻好像在月亮邊上摘了一顆星星那樣心潮澎湃。他看着左頰明顯高出的一塊,有些出神,正欲靠近再仔細看看時,雙腿卻猛然大躍而起,一陣酥麻從腳底倏地穿到天靈感,如同一支箭般把他射穿,麻醒了神經,劈開了心髒,連同着血液都川流不息地奔湧起來,眼神當即清澈,仿佛方才的一切如同沉入太虛之中的寂靜全是幻夢。
他的五官猛然皺起,頗為痛苦地低下頭去,扶着地面想要起身歇歇腳,卻絕望地發現自己幾乎完全沒有任何能夠移動的征兆,兩條腿好像是擁有着,又好像已經離家出走,徒留下半身有着其該有的存在感,卻又迷迷糊糊的像是一隻鳥所幻想的修煉成人的美好藍圖。大腿肌肉酸痛不已,而小腿已經生動形象地向他展示了什麼叫“皮黃外尚活,心黑中先焦”,兩條腿如同枯木一般牢牢地紮根于地底,而隻要微微一動胯,就會頓顯脆弱,一觸即碎。
方濯痛苦萬分,那一瞬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隻有混如鵝卵石花紋一般的嗡鳴聲在耳側作響,像是誰蹲在他身邊,将兩張砂紙并在一起,用力地磨。他扶着地,又拽着腳腕,欲哭無淚,叫苦不疊。嘗試了許久實在是無法起身,眼前的一切意外般的平和與旖旎也都消失殆盡,方濯的膝蓋像是被繩子穿了個孔,隻知道随着風來的方向輕輕晃一晃,借着月光看清柳輕绮的袖子在何處,上手輕輕拽了拽,哭笑不得道:
“師尊……”
柳輕绮正專心幹掉掌心的栗子,戰況很不錯,短短幾息之内便隻剩了兩個。他聞聲回頭。那一瞬方濯絕對聽到了他咀嚼東西的聲音,以及一縷發絲穿過月色割裂風聲時驟然而起的嘶嘶異響,但是與這些聲音一同入耳的,還有一陣極輕極輕的腳步聲。方濯面色一滞,下意識緊張起來,登時忘記了雙腿的酥麻程度,急着要轉頭看,卻一個重心不穩猛地栽下去,蜷在地上,面前隻有一張廖遠而又淺淡的明媚的夜空。
“我的腿!——”
方濯抓着草,蹬着地,雙腿如爬過萬隻螞蟻。他的眼前順勢一片漆黑,某種粗率的痛楚與酸麻的愉悅席卷了他的身心,成就了某種古怪的羞澀。方濯一把捂住臉,感到自己渾身都在燒,而柳輕绮已經直起了身子,依舊蹲在原地,卻伸出一隻手來拉着他的手腕,以便他坐起。他的目光登時變得極為認真,順着聲音來的方向慢慢矮了身,将自己完全藏在樹叢之中。那栗子明顯還有一隻在他的嘴裡,他自己嚼吧嚼吧吞了,僅剩的一個被他停在掌心裡,一隻手拉起方濯,另一隻手不由分說地拍來,熟練地在黑暗之中找到了方濯的嘴,将栗子一把就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