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自小、至少是有記憶時,就已不主動和人家睡了。他五歲上山,幼時雙眼有病、流血流膿,彼時年紀又小,到底難以忍耐,最難受的時候痛得用後腦撞牆,哭,但不流眼淚,也不鬧。因為那雙眼睛是流不出來淚水的,倘若能淌出來點什麼,隻能是血和膿交彙在一起的産物,風幹後黏在臉上,還得拜托回風門的師兄師姐為他清洗幹淨。至今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病、眼睛受了什麼傷,但它的作用範圍極廣,稍稍碰一碰面頰、或者是拍一拍他的腦袋,都會令雙眼火燒一般疼。師兄師姐們為了照顧他,會每晚分一個人與他共睡,在他痛得撞牆或者是強忍着哭聲、身體一個勁兒地顫抖的時候,他們能迅速地反應過來,為他打熱水、浸毛巾、敷藥,若還是睡不着,會請一個聲音非常溫柔的師姐來為他讀故事,直至他安靜下來,沉沉睡去。
後來方濯才知道,那個溫柔的女聲正是當時的回風門二弟子、現在的回風門門主祁新雪。彼時她已開始主持回風門諸事,正值幹勁充足的時候,每個病人被送入門内,都會被她悉心照料一番。她很關注這個被送上山來的孩子,但再如何關注,他也隻是她病人之中普通的一個。在方濯的眼睛痊愈之後就離開了回風門,彼時祁新雪已經有了其他的事情要做,他們沒有再見上一面。但是那些日子卻成為了他回憶的起始,在他在振鹭山即将開啟的快樂的日子的開頭,是膿血四溢歇斯底裡的疼痛。而當他後來回想起時,發現祁新雪那一隻溫柔而又略顯冰涼的手撫摸上他的額頭,會讓五歲的他打一個寒顫。他依稀認為這是他後來開始會對柳輕绮産生某種奇異感情、而并沒有愛上女孩兒的緣故——他失去了母親的照拂,卻在另一個女性身上得到了隻是一時一刻、卻足以曠日持久的安撫。他無法再對女孩子産生其他的想法,大抵起源于在記憶最初時對于“女性”的感知,這讓任何的非分之想都會令他對與母親相同性别的無數的個體、生出某種微妙的愧疚。
這愧疚并非來源于寵愛,而是源于疼。女孩兒與愛挂鈎,來自于愛的安撫卻與疼挂鈎。那隻溫柔的手會撫平他的心緒,卻也會帶來刻骨的傷痛,這世間任何的愛都像是一把利刃,會保衛站在身後的人,也會割傷他。
而那個與他共床的人,生于這些渺遠的回憶,他會下意識為其感覺到麻煩、不安。他冷,或痛、難過、失眠,均不求助别人。自己睡,一張被子,一套枕席,睡不着就睜開眼睛看天花闆,哪怕是看到天明,燈花兒一串串地落,摔到地上跟隻小鞭炮似的劈啪作響,他也不吭氣。
後來他隻在出任務的時候和别人同床睡,或是跟廖岑寒,或是跟柳輕绮。因為魏涯山太摳門,給的錢隻夠擠一張床的。最開始柳輕绮嫌棄他,不過後來他不了。最初方濯也害怕,但後來他也不了。
時間可以改變太多東西,包括感知、回憶、或者是思維……他每長大一點,看到一些别的物什,生活在水塘之中漂浮不定的水藻或者是懸挂在門樓上的一隻破舊的旌旗,都可以讓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改變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它會動搖一個人生活在世上十幾年後所形成的、哪怕是堅定不移的感知。
愛或不愛,恨或不恨,疼或不疼,似乎隻在一息之間,但卻穿梭于生命之中每一分寸渺小的回憶,反複不停地發生着變化。
在骁瀾殿中時,魏涯山的話像是一叢火苗,燒灼着他的手指,并順着手臂蔓入胸腔,緊緊握住了這一顆心髒。他感到自己喘不過氣來,于是他離開人,走到一處安靜的地方,打算緩一口氣。可實際上,能想的東西太少,隻有回憶之中無意義的重複尚在腦中,他感到茫然,似乎突然變成了聾子,又遺忘了一切,變成了一個絕望的文盲。
而當他繞過那隻枯萎的葡萄藤,順着靈台門若有所思地轉了一圈,即将回程去自己屋裡好好想想時,卻突然收到唐雲意的傳音,說山門口有人找他打架,而且還不是别人,正是那個之前與他一言不合故而上擂台互毆的姜玄陽。
唐雲意說得快,聲響快,且問了他的位置,要去找他一同前去。可就在“姜玄陽”這個名字剛出來,原本還算是冷靜的方濯突然怒從心頭起,火蹭地一下就上來了。他挂了唐雲意的傳音,大步朝着山門的方向走,路中遇見循聲而來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師弟,更生氣了,惡狠狠地問他:那狗東西在哪兒呢?
似乎他的心驟然被打開一道口子,原先平闆地壓在最深處的感情也無法再隐瞞,不得不噴薄而出,幾乎完全覆蓋了所有的理智。他的内心被怒火填斥,可腦中卻很明晰,問題不在姜玄陽身上,而是他來的實在不是時候,做了自己的活靶子。他承認自己打姜玄陽那一拳,不是為他挑事兒,而是沖着自己來的。
姜玄陽也還了他一拳。都沒收手,下的死力氣。這一拳打得他頭腦一陣嗡鳴,臉都向着一側偏過去,眼前倏地跳出八顆星星來,可腦中卻又浮現魏涯山的話。
他在殿中近乎于無法呼吸的時候,他很難形容自己是什麼感覺。在殿外徘徊時,很長一段時間内他都無法正常地思考現在自己究竟應該如何做,那時他感到微妙,卻仍不知這種難以定義的感情到底應該叫什麼。
而姜玄陽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像打碎一面鏡子,稀稀拉拉的尖銳的碎片割得他滿臉血,像柳葉劃過掌心、利刃割破了手指,當他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一切、低頭去看傷口時,大腦就會發出一陣遲鈍的尖嘯,在提醒這種感情的即将到來。
疼。
他很少再能感覺到疼了。幼時的經曆鍛煉了他的心智,奠定了他的性格。此後無論怎樣的傷口、或者是疼痛,都不及當年仿佛被生生挖去雙眼一般的感受,他再面對着那些所謂“疼”時,往往能夠忽略不理,或者是一笑了之。
但此刻不同。他的面頰腫脹,心跳加速,有如大火燎原。
他拎着姜玄陽的領子,又是一拳,把他打到地上。拳頭鐵似的硬,面上大抵也渾如惡鬼一般,可是心底卻軟了。他站在原地,看着姜玄陽從地上爬起來,又要揮拳而來時,仿佛看到他的靈魂舉着一把大刀,牽扯着身後一座座連綿如獸脊的大山,沉沉地向他壓來。
方濯挨了兩拳,打得喉嚨裡有些發甜。回去的路上他一個勁兒地咽口水,總怕不小心一口吐出來。柳輕绮的背影像一面鏡子,讓他總忍不住去看、盯着、觀察。在那件早就看慣了的衣衫下面有一顆跳動不歇的心,但他總覺得它即将停止、馬上就要成為一灘爛肉,埋葬在一抔黃土之下。
他移不開目光,挪不動步子,說不出話。偏偏事事都要他看,條條路都要他走,而最終最使他崩潰的真相,卻又是他自己問出來的。
柳輕绮背靠着竈台,像是一幅畫一樣被挂在牆上。他沉默些許,随即張開雙臂,平靜地看着他。
方濯拖着步子,感到自己的腿和胳膊一陣軟。這是一種本能,像齒輪拖動一座巨大的房屋,當聽到頭頂傳來噼裡啪啦磚瓦互相碰撞的聲音時,他們也會感到猶豫。他不敢往前走,宛如面前所視者即将碎裂、再被風吹向苗圃,仿佛再往前一步,眼前的人就不再是人,而是一陣從那扁壺之中吐出來的水蒸氣。他的心跳得太快,手腕和肚子跟着一起蹦個不停,他頭腦發昏、情緒暗沉。與其說是走過去,不如說,他被那陣看不見的風推過去,踉跄過去。走到柳輕绮面前,看到他熟悉的眼睛、鼻子,命運所在二十幾年前給予他的一切都在時光的安排之下站在這兒,可面上神情實在陌生,而由不得人多想,便轉瞬即逝。
方濯壓下他的手臂,将整個人沉沉地擠在柳輕绮的懷中。随即他把頭擱在那隻肩胛骨上,頭暈目眩,似乎正癱軟下去。可事實上,他的雙臂極其用力,幾乎要将面前的人攔腰截斷。眼前一陣黑暗,是他自己閉上了眼睛。
柳輕绮的手臂慢慢地落下,捋過脊背,輕輕拍了拍。他的語氣放軟了,聲音也低下去,輕聲說:
“好了。”
方濯一聲也不吭。他将一隻手稍稍移下去部分,墊住了柳輕绮的腰,使他不至于就這樣硬邦邦地抵在竈台邊緣。柳輕绮感受到他這一動作,卻一下子笑了。他提着方濯的後領要把他抓起來,笑道:
“真貼心啊。”
他說着話,用着力,卻無濟于事。方濯仿佛決心要焊死在他身上,動也不肯動一下。柳輕绮動一動他,他就更收緊了力氣,仿佛要将骨頭全部揉碎。他垂着頭,将臉藏在肩頭,不聲也不響。柳輕绮原本提着他的後領子,現在不得不轉換策略,輕輕搭住了他的後頸。他幹巴巴地說:“太脆弱了。”
“師尊。”方濯說。
柳輕绮說:“我看你來不為安慰我,而是要興師問罪。”
方濯緊緊地擁抱他,宛如用盡全力。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一番,向下勉強一咽,卻又不得已而吐出一聲扭曲的、奇異的聲響來。
“師尊。”
他哽咽着說。
“你怎麼回事啊。”柳輕绮有點無奈。
方濯收緊雙臂,懇求他:“再緊一點吧。”
“什麼?”
“你的胳膊……”
方濯将臉埋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擁抱像是撈着柳輕绮壓在竈台上,目無尊長,也無綱常法度。那或許不像是一種擁抱,而是某種融合,他正嘗試着将柳輕绮揉進他的血裡去。柳輕绮被他抱得有點疼,他的眉毛微微皺着,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但他依舊也沒說話,輕輕拍着方濯的後背,沒有聽從他的建議。
“我都知道了。”
半晌,方濯說。
柳輕绮說:“唉。”
“掌門師叔沒說完,我就出來了,”方濯說,“我不知道你還有什麼。”
柳輕绮說:“唉。”
他慢吞吞地說:“你看你,好奇心害死貓。”
“不。”方濯說。
“我都不知道怎麼安慰你好。”
“不。”
方濯說。
他的雙臂依舊環繞着柳輕绮不動,卻慢慢地擡起臉來。那一張臉上滿是淚水,近乎誇張。他的眼眶是紅的,鼻尖是紅的,一側臉是紅的,另半邊卻是蒼白的。他看着柳輕绮,人如山般站着,卻微微打着顫。他哆哆嗦嗦地靠近,又宛如怕冷一般将自己牢牢塞進去。他哽咽着說:
“師尊,你不知道,當掌門師叔告訴我那些事的時候,我有多害怕。”
柳輕绮張了張嘴,可礙于那雙含滿淚水的眼睛,他卻又放棄了此刻的計劃。他搖搖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問道:
“害怕?”
“我害怕,我真的後怕,”方濯道,“如果你死在當時,我該怎麼辦?”
柳輕绮道:“但是當時,你還不認識我。”
“所以我生得太晚了。”
方濯低下頭,眼淚一滴滴地往下掉。他癱在柳輕绮身上,壓得他完全不得動彈,卻好像被誰釘在他的肩膀,構成了一隻擁有着溫熱懷抱和痛苦的回憶的牢籠:
“我認識你太晚了。”方濯說。
“我早該知道。比現在要更早,早到最開始你被燕應歎擄走、他威脅你之前……”
“啊。”柳輕绮說。他輕聲道:
“這你都知道了。”
“掌門師叔沒有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