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坐了,”方濯說,“該做的還沒做完呢,等塵埃落定了,再來找師叔聊天。”
雲婳婉沒說話,兩雙眼睛都瞧着他。柳輕绮計劃敗露,神情立即恹恹下來,拖着步子往外走了兩步。
“回見。”
“會好的。”雲婳婉說。方濯回頭看去,覺得雲婳婉臉上的表情與安慰完全占不了邊,稱之為憋笑倒還有點道理。他一時也想笑,緊走兩步跟在柳輕绮旁邊,低着頭憋着聲音,卻仍沒忍住噗嗤一聲,漏出點笑聲來。
“啪”的一聲,扇骨敲在他頭上了,方濯哎喲一聲,罪魁禍首将扇子往裡一收,朝掌心一敲,極為潇灑。隻是語氣卻不那麼潇灑,低沉如蚊蠅。柳輕绮控訴他:“這下所有的應急預案都被摧毀了,你滿意了吧?”
“我滿意什麼,”方濯揉着頭,笑着看他,“是掌門師叔要求的哎,要滿意也是他滿意吧。”
柳輕绮心情奇差,看也不看他一眼,跟陣風似的往前呼呼地走,方濯趕忙在後面追他,一瞧這人側臉,闆得死死的,一點笑容不露,看上去是真生氣了。
方濯吞了口唾沫,心知大抵是有點過火,叫柳輕绮真氣上了頭,一時也有些瑟縮,怕度沒把控好,真鬧了矛盾。他小聲問道:“師尊?”
柳輕绮不理他。
“師尊?”
柳輕绮裝作沒聽見,甚至加快了步子,兩步并作一步,急急地往前走。方濯要去拉他的手臂,剛碰上的瞬間,柳輕绮就一用力,把他甩開了。
方濯心下裡難免咯噔一聲,喉頭一震,心向下沉了兩分。這回他可真算是知道玩大了,忙上前去要拽他,不出意外,他的手基本上沒有觸碰柳輕绮超過兩秒。柳輕绮穿着一件大袖子,卻輕飄飄地怎麼着也不肯讓他拽着,兩人在路上無聲無息地交手,腳上緊趕慢趕,比以往都快了數多步。
方濯嘗試着跟他示好,但抓不住,滑溜溜的跟個泥鳅似的,也在他的心緒上來來回回地穿行。柳輕绮面無表情,側臉依舊柔和,可此等無情的狀況隻會使得愈柔軟的愈冷硬,一劍劍刺在身旁人的心上。方濯勉強維持着玩笑,跟他好聲好氣求了半晌,也沒收到半點兒反饋,反倒還在要去拉他手腕時被一把扇子頂住了腕骨,用力打了一下。
方濯不備,嘶的一聲倒吸一口涼氣。他下意識道:“疼死啦,師尊!你真打我!”
柳輕绮依舊一聲不吭,蹭蹭地往前走,隻是方濯敏銳地發現他的腳步似乎是停留了一瞬,大抵想要回頭看看情況,卻硬生生地扼住了想法。方濯發覺了這一點,當即抓住機會,趕在他後面也不說話,隻一會兒“哎喲”一聲,一會兒又吸一口涼氣,每一聲都格外洪亮,極盡誇張,活像是被鞭子抽了數百道一般,隻聽他的抽氣聲,都會覺得無比疼痛。這是一種智慧,一種拿捏他人的拙劣的手段,該上當的說不上是愚蠢,但不上當的也稱不上是機靈。從而言之,隻是一個小小的給予親近之人的圈套罷了,内裡如何心知肚明,隻是究竟作何選擇,卻往往能達到預想之中的效果。
最終實踐證明,四年的相處還是有着它必要的作用。喊第一聲的時候柳輕绮目不斜視,第二聲的時候他的鼻子微微皺了皺,第三聲時如同聽到飛鳥嘯林,擡眼望了望,那目光便從天際邊緣移下地表之上,又順從過來瞥到方濯身上,看到這人托着手腕,跟在旁邊,看着他瞧。
柳輕绮停了步子,陰沉着一張臉,長出一口氣。他說:“喊那麼多聲幹什麼,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啊?”
“我疼啊師尊,”方濯裝可憐是一絕,隻不過他平常不裝是不屑裝,不是不會裝,“你真打疼我了,不信你看看。”
他撸開袖子,将腕骨往柳輕绮面前湊,那兒果然紅了一塊,隻是顔色也淡,不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柳輕绮說:“再等一會兒你就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扇子打人是最疼的,”方濯說,“你那又是竹骨,跟戒尺差不多。”
柳輕绮翻了個白眼。他毫不留情地拽過方濯的手臂,用手指覆上那處腕骨,湊上前細細看了看。指腹揉在痛處,如春風拂面一般溫軟而平和,方濯借此機會,正好能瞧見他那隻手覆在自己的手腕上,隔着一道薄薄的睫毛,似乎扇開了高山之上的細雪。柳輕绮的手指每停頓一秒,他的心髒就砰地往外重重地砸一下,這一聲将他砸得都害怕了,忙退後一步要遠離,生怕叫人聽見,卻又恰好此時被柳輕绮擡了手,用力打了手背,便聽極為清脆的一聲。
“哎!”
方濯的手抽回去了,捧在那隻掌心裡,紅了一片。他驚道:“你怎麼突然打人?”
“你該的。”柳輕绮說。隻是他的面容看起來已經沒有之前那般冷硬了。
這一打,把方濯方才突發了神經病的心跳一下子治好了,所有的浪漫與旖旎——雖然是單方面的,但也值得拿出來供他回一回味——都瞬間消失殆盡,他忙趁此間歇上前兩步,趕在柳輕绮身邊,小聲說:
“師尊,咱倆做個交易。”
“放。”柳輕绮目中無人。
方濯低聲說:“你給了師叔什麼好處?”
“關你屁事?”
這回柳輕绮目中有人了——他斜眼蔑視了他一眼。方濯頂着那對眼神,心頭又天花亂墜。但要事在身,不是亂想的時候,他很快地冷靜下來,壓低了聲音,極為小聲地說:“你把給她的好處,給我。我給你寫。”
柳輕绮倏地一回頭,盯着他看。方濯點點頭。柳輕绮看了他好久,眼神變得很微妙,口中問道:“真話?”
“真話!”
“沒騙人?”
“騙你幹嘛,”方濯道,“師叔隻是說不許幫忙,可要是有交易,那就不算幫忙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他說得神秘兮兮的,刻意學了喜愛裝腔作勢的某類說書人的語氣,叫柳輕绮眉毛一挑。這人眯着眼睛,盯着他的臉看了一陣,像是剛認識他一樣,細細地打量。
方濯直起身,任由他打量,又伸開雙臂以示誠意。柳輕绮瞧着他,過一會兒又抱起肩膀,冷冷地說:“你立誓。”
方濯三根手指指天,毫不猶豫:“我立誓!”
“你要是騙我就小測次次不及格拿不到學位證明。”
“我要是騙你就——”
方濯一口氣憋在原處,悶了半晌,給他憋笑了。他啼笑皆非道:“怎麼又是這套啊師尊。”
“這套對你有用,”柳輕绮說,“你死乞白賴的,别的威脅不到你。”
他頓了一頓,又道:“說好了。”
“說好了,不過先别急,”方濯說,“你先說你給雁然師叔的好處是什麼?”
這回倒是輪到柳輕绮扭捏起來。他看了方濯一眼,轉頭向前要看路,語氣從生硬猛地便轉向柔和了,聽上去分外不好意思:“其實挺好的。”
方濯一瞧他這樣,就知道無論怎麼着,柳輕绮算是消了氣,也不再提之前的事,順着雲婳婉這個台階往下一跨三步,直接跨到下一層階梯,問道:“到底是什麼?”
柳輕绮說:“你照單全收。”
“我照單全收。”方濯一天發了兩個誓,倒可能讓雷公電母緊張起來。柳輕绮站定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看了方濯一眼,随即臉上又露出某種淡淡的微笑來。這種笑容讓方濯心髒踩空了一腳,驟然往下一掉,意識到不好。果不其然,柳輕绮貼近他的耳朵,确保隻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小聲地說:
“我答應她若是幫我,就送她一套天香樓最貴的衣裳。”
方濯的舌頭抵着牙關,往外一頂。柳輕绮接着小小聲地說:“并且在這之前,她已經将訂單提到天香樓那邊去了,——當然,早在兩天前。”
柳輕绮直起身來,藹然可親。他分外得意,陽煦山立,有如春風拂面:“就這麼說好了哈!”
方濯一擡手,要去抓他,柳輕绮卻早已預判到了他的動作,輕飄飄後撤兩步,逃離了他的追捕。随後他一開扇子,仰天哈哈大笑兩聲,放開步子,迅猛無比地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