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岑寒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柳條拂過早春,大抵是因為在這樣的夜裡,路上少人行走,唯有客棧一座樓上燈火輝煌,想熱鬧也熱鬧不起來,隻有輕聲與寂靜才最符合夜的氛圍。他說着話,又将葉子從袖口裡拿出來放在手裡捏,稍稍一用力,就掐了一手綠。他将這葉子丢了,擡手又要揪一片,但又猶豫了一下,放棄了這個想法。
“什麼意思?”方濯問他。廖岑寒明顯已經料到了他會這麼問,話音剛落,他就接上了話茬,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我給你舉個例子。”
“……”方濯說,“你是不是早背好了稿,就在這等着我呢?”
“我這是文采斐然,”廖岑寒剛架好的架勢啪地一下散了一半,白了他一眼,“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一句話說半天說不明白?”
方濯作勢要打他,廖岑寒一擡手,舉起手臂,攔住了攻勢。兩個人裝模作樣地過了兩招,最後是廖岑寒一手擒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胸前一貼,作勢要摸上胸口。方濯連忙抽了手,嫌棄地直往衣服上擦。廖岑寒笑道:“這麼潔身自好?”
“滾蛋,”方濯說,“要說趕緊說,别耍流氓。”
“這就耍流氓了?這是師兄弟情誼,别人都羨慕不來的……”
方濯擡腳,踹了他小腿一下,正好踹上了一根麻筋,廖岑寒的頭發連帶着身體一起往上猛地一竄,渾似火燎到一樣,屁股在椅子上亂挪,扶着小腿,哎喲哎喲叫了兩聲。
“活該。”方濯幸災樂禍地看他。廖岑寒虛弱地伸出一根手指,想威脅他,誰料舌頭和小腿一起麻了起來,支吾了半天沒說出來,氣得一擡腳要去踩他,被方濯早有預料,一起身便輕飄飄地躲開了。
不過玩歸玩,鬧歸鬧,正事還是得談,雖然可能也算不上是什麼正事,不過在這兩個半大孩子眼裡,這已經是值得坐下嚴肅讨論的一件大事了。廖岑寒說到做到,給他舉例子,就真的舉例子,隻不過例子似乎并不是很貼切,不過就算再離譜,方濯也愛聽。
沒什麼特殊的原因,隻是因為廖岑寒所進行類比的這個例子,是關于他自己的。
或者說,是關于穆瑾兒的。
一聽這個,方濯就兩眼發亮。他慣愛聽八卦。廖岑寒呢,愛聽也愛講八卦,可惜隻要一到自己身上,他就臉紅。他提到穆瑾兒,是說感覺她和師尊很像——一個山下的十六歲的小姑娘竟然和山上的二十餘歲的仙君很像,這也着實是足以令人瞪一瞪眼。但神奇的是,廖岑寒說得竟然還真有幾分道理,這也是值得感歎的一件事,盡管他說得磕磕絆絆的,但當真說下來,倒也有幾分酣暢淋漓之感。這個故事應當先從他和穆瑾兒的初識說起,最好還要加入有關感情的自我感受以及山路十八彎的曲折的心路曆程,不過事發突然,他沒從盤古開天辟地開始講,方濯也沒耐心聽他講他的少男懷春心事,直接進正題才是他願意的。那時廖岑寒先咳嗽一聲,就像路邊看到的說書人那樣闆個臉、定個勢,再坐直身子,将手放在膝蓋上,看上去很正式,肅穆并且認真地說:
“我之所以會拿穆姑娘做例子,是因為我覺得她和師尊很像。”
方濯哦了一聲,拖長了聲音,表明自己在聽。
廖岑寒接着說道:
“如果我們的邏輯是對的,那麼對于師尊來說,對于穆姑娘來說,他們的隐瞞是因為都有一個一定不想直面的現實,和一個不可能被說出口的原因。就好像穆姑娘一樣,你知道我喜歡她、愛她、想要跟她表白心情,但是我一直沒有這麼做,是因為我目前無法完全了解她。”
“因為你慫。”方濯插話。
“因為我敬重她!”廖岑寒臉倏地一紅,沖他瞪眼。方濯忙擡起手投降,邀請他接着往下說。廖岑寒被突然打斷了思路,左思右想眼不下這口氣,憤憤地踹了他一腳。他想了一會兒才接着剛才的話往下說道:
“我不知道你想到沒有,但是對于我來說,師尊身上最重要的一個要素其實不是他當師父,而是他的師父走了,他才被迫當上的門主,又當上了師父。”
“而他的師父為什麼走了?是因為八年前那場大戰。他現在隐瞞的也是有關于那場修真界大戰的事情,說明這就是他不願意去承認的最大的那件事,可能是他不想再回憶戰争,也可能是戰争裡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他沒有辦法正常地去面對它。所以你與其說是他不想去告訴别人,不如說是他不想告訴自己。”廖岑寒想了想,道,“你還記得老喬大叔沒有?”
“那當然,”方濯道,“守月年年去看他好幾回,怎麼會不記得。”
廖岑寒說:“記得就好。之前我和守月聊天的時候,她跟我說過,說老喬大叔以前給她講過故事,講的就是他在童年時期所經曆的一些事情。你應該也知道,三十年前世道并不太平,各城城主争權奪勢,隻為多取一席之地,所以民間戰亂不斷、民不聊生。老喬大叔當時生活在覃城,覃城城主野心甚大,雖然與各城簽訂了和平條約,井水不犯河水,但總是觊觎着别的城池,到最後撕毀條約,發動攻城之戰,死了很多人。”
“知道,覃城城主守約兩年,戰争十二年,現在的雲城、麟城、衛城都曾納入過覃城名下,隻不過後來覃城城主死後又兵變分離出去了,不然現在天下情形大抵未可知。”
“對,就是這個事,”廖岑寒點點頭,道,“當時覃城城主為了開疆擴土,養了一大批士兵,并且廣泛向民間征兵,家中有壯丁的,必須充軍以伐其他城池,所以覃城城主能征服這三座城池,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有一支數量龐大的軍隊,這是其他城池所無法匹敵的,而軍中更多的不是守城軍,是平民百姓,雖然隻是拉人頭充數,但是人海戰術,一擁而上,外加覃城城主奸詐狡猾,喜好偷襲,常常出爾反爾,打其他人一個措手不及,由此勝算大些似乎也不是什麼難事。”
“老喬大叔當時十七歲,正在征兵要求之内,所以被迫上了戰場。不過他沒怎麼摸到刀,覃城城主人多,可是兵器卻并不是很多,最後上戰場時武器還得士兵自己解決,老喬大叔就總是帶着一個鋤頭,雖然派不上什麼用場,但是手裡有點東西,總比什麼都沒有就空手上戰場要好得多。但他的鋤頭也不夠尖銳、殺不了人,再加上戰場上太過混亂,亂砍亂殺,他又是個小兵,沒有人會留意他,僥幸逃過了幾次。不過他沒殺人,倒也沒如何受傷,但卻目睹了很多同鄉的朋友慘死在戰場上。據他說,他曾親眼看到一人持彈弓對準馬腿,馬被射中後受了驚,沒命地往前跑,撞飛了好幾個人,而原本騎在馬上的士兵也被拽下馬來,铠甲勾在馬鞍上,怎麼取也取不下來,身後馬群一擁而上,他便瞬間被淹沒,就此無影無蹤。而那些被馬群撞開的人呢,有的被撞斷了幾根骨頭,或者是撞傻了腦子,這是幸運的。更多的是被一蹄子踏上胸腹,牢牢地踩在腳下,再由千軍萬馬踐踏而過;或者是被一頭撞開肋骨,又被騎兵一刀穿過胸腔,流了一地的五髒,事後清掃戰場時,完整的人幾乎沒幾個,所能見到的都是破碎的,有的臉被踩爛了,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開膛破腹,而有的甚至被頂死在城牆上。有自己軍隊的人,也有對方的人,但總擺脫不了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老喬大叔當時親眼見到了這副場景,回軍後便一直想着,時時刻刻不能忘。但他當時并不感到害怕,相反,他非常激動,他意識到他該複仇,他要向敵方的城池讨命,但他也知道他做不到這些,因為他隻有一把鋤頭,而對方是大刀或者是馬槍,他完全不可能抵擋得住。老喬大叔又在軍中過了一年,這一年仗打得不多,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行軍,所以仇恨也就漸漸消弭了。後來他才意識到其實那不是仇恨——隻是恐懼的一個變種,而在極度的刺激與前所未有的回憶的不斷重複之下,這種感情被扭曲成了狂熱的憎恨。而不打仗,不流血,自然也就不會再發酵。也幸好有那一年沉澱,後來到了麟城後,老喬大叔找了個機會,想辦法跑了,隐姓埋名在麟城居住下來。”
“而也是自那時起他開始不間斷地做噩夢,甚至現在也在做,隻是要少很多次,但每一次他都會被驚醒。他會在夢中回到戰場上,回到那一次馬隊與步兵沖擊的那一天,随後一切景象曆曆在目,如在昨日。他在夢裡沒有複仇的想法,隻有害怕和想要趕緊逃脫這個人間煉獄的想法,而最後當他從這個噩夢之中醒來時,又往往會發現自己的衣服已經被汗浸濕了。從此後他無法再談論當年上戰場的事情,一看到血就想吐,哪怕是過年時鄰居在殺豬,隻要有一絲血腥味,他就無法踏出院門半步。聽到三更敲鑼,便會感到床在震、屋子在叫,好像聽到了戰場的金鼓,會即刻清醒過來,全身上下抖如篩糠。而他在更年輕的時候甚至多次心存死志,嘗試着自我結束這一切,因為他總是源源不斷地想起來當年戰争的場景,隻要一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就會害怕、驚恐,乃至于完全無法做任何事,隻能發抖,在他人眼裡,又何止狀若瘋癫?故而在他年輕時一直沒娶妻,正是因為家鄉人都覺得他是個‘瘋子’。但老喬大叔知道他自己不是瘋子,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種種行徑,久而久之,自己都覺得自己宛若‘失心瘋’。後來他咬着牙去看大夫,意欲将當年事一一說清以解心結時,卻越說越不适、越說越難受,最後吐了一地血,卧床數日也無法康健。對此,大夫給他的病狀做了一個總結,說他神識混亂、行動瘋癫,是為……”
“‘兵火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