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的時候,已是入夜,書房的燈滅了,門卻敞着,莊衍懷出府了,不知去了哪裡。
馬車走街串巷,進了皇城,又過了宮裡的三進正門,先是街上商販的吆喝,又是太監細聲細氣的禀報,再是宮道提醒時辰的鑼鼓,楚照槿失聰似的都沒聽見,一心想着莊衍懷又去了哪裡,還會不會回家。
從前也沒見自己這麼沒出息。
姜容漪見她心不在焉,用棋子敲了敲桌案,“想什麼呢,再不用心,這局你又要輸了。”
楚照槿恍然回神,看着棋盤上她又一次落敗,把黑子放回了棋奁,
“這局照槿已經輸了。”
姜容漪歎了口氣,吩咐宮人給她上了茶水和點心,點上安神的香,
“是不是昨日在獄裡吓到了沒緩過來?說起來也是朕不對,不該拉你入局,去地牢走上一遭。”
楚照槿搖頭,“我和莊與行提和離了。”
地牢是有上一世消磨不去的陰影在,可跟莊衍懷當着她面割人頭比,這點害怕就是灑灑水。
姜容漪也愣住了,貼近楚照槿坐,輕撫她的後背,“為什麼提和離,你不是很喜歡他嗎?”
她思索片刻,眸中陡然生起怒火來,“難道是他強迫你?這小恭靖侯想是不想活了。”
“沒有沒有,我們還沒做過那個。”
楚照槿連連否認,打住姜容漪的念頭,聲音慢慢變小了,“而且,我也沒有很喜歡他。”
姜容漪放下心,指腹朝她眉心一點,“你就嘴硬,都肯為他給我跪下磕頭了,還說不喜歡他,你啊明明喜歡他喜歡得要命。”
到底對他有多少的喜歡,其實楚照槿自己也不知道。
“那……照槿都給聖上下跪磕頭了,聖上還殺他嗎。”她小心翼翼問姜容漪。
姜容漪早猜到她擔心這個,今日才幹脆喚進宮來讓她心安。
她捏了捏楚照槿的臉蛋,手感又軟又彈。
“朕答應你的事,何時食言了,隻是這回小恭靖侯施行太過,朝廷彈劾他的折子堆得比山都高,朕也不能有失偏頗。”
楚照槿心頭一緊,又撲通一聲跪下,給姜容漪磕了個響頭,“那些人因身世之疑污蔑與行,與行殺他們不算無緣無故,還請聖上寬恕。”
姜容漪歎了口氣,扶楚照槿起來,“額頭都磕紅了。”吩咐宮人下去,“給照槿尋些煮熟的雞蛋來消消腫。”
楚照槿沒覺得疼,杏眸裡隻是希冀地望着她。
“小莊侯死罪難免,活罪難逃,不過也不是沒有将功補過的機會。”姜容漪給楚照槿的額頭上滾着雞蛋,
“北燕原先是隻有個大王子大權獨攬,近來不知為何又憑空多冒出來個三王子,短短時日内就同大王子分庭抗禮,近來北燕可汗病重,許是時日無多,道是誰能拿下朔州,可汗之位就傳給誰。”
楚照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這樣看來,北燕王子們為了可汗之位蠢蠢欲動,邊關是又要起戰事了?”
姜容漪憂心忡忡,點頭道,“北燕在兩國邊境試探數次,想是離正式開戰也不遠了,可先帝忌憚武将,殺了太多人,如今朝上隻有小莊侯可用。”
楚照槿默了默,看出姜容漪的意圖,“聖上是想讓我勸與行出征?”
這正是姜容漪所想,“小莊侯戍守臨壁關多年,與北燕交戰數次,經驗實力自不必多說,冷甲軍又是不折不扣的強師,隻要去了,北燕就會忌憚,哪怕邊關真的再次開戰,有小恭靖侯在,勝算就能在大鄞。”
楚照槿搖頭,向姜容漪施禮緻歉,“求聖上恕罪,照槿不能幫聖上分憂,這件事隻能是與行自己答應。”
姜容漪沒想過她會拒絕,頗有些苦口婆心,“你就一點兒不想想你自己嗎,他此去出征,隻要戰勝北燕,關于身份的謠言便不攻自破。自他掌管呈事司起,你因為他的名聲,受了多少平白無故的诋毀,你難道一點兒也不難受?”
楚照槿笑了笑:“怎麼會被人罵了還不難受呢,可在這世上活着,有些事比好名聲重要多了。”
彼時彼刻的深夜,銅塔裡的三萬盞長明燈在靜靜燃燒,他們的屍骨永遠留在了臨壁關,而有一個人,為了為他們正名,為了他們的魂魄得以安息,無所謂诋毀,無所謂苦痛,一人背負着所有辛苦走過了二十餘年。
無論莊與行有沒有忠君護國之心,當長安城裡的年輕公子錦衣玉食,享受榮華富貴時,他一人站在狂風肆虐的戈壁,眺望大鄞和北燕交界處的河流,守護着身後的萬家燈火。
可是好像沒有人記得。
沒有人明白莊與行吃過的苦,受過的傷,他們僅憑着一面之詞,将所有的污水潑向他。
楚照槿拿起一顆棋子,“莊與行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也有感情。他既不是這枚任人擺布的棋子,也不是所謂讓北燕畏懼的制勝武器,他有權利說他不想,也有權利自私,放下關于家國的擔子。”
淚水無聲滴落在棋子上,她流着淚卻笑了,“聖上,你說他明明是個瘋子,瘋起來誰都殺,可是偏偏又救了好多人,有些人根本就不關他的事,他還要不顧一切去管,把自己活得很累。其實他不僅是個瘋子,還特别特别傻。”
姜容漪用帕子拂去她面上的淚水,眼裡滿是心疼,“好了,朕怎麼肯逼你。今日天色也晚了,你就在宮裡留宿吧,你根本就不想離開他,卻違心給了和離書,心裡定是難受,回到侯府反而傷心。”
楚照槿紅着眼點點頭,突然想到了什麼,“可是莊與行今晚出府了,我擔心……”
姜容漪急火攻心,佯怒道,“你擔心什麼,你回府守着他就能回來了?多大個人了,一夜不回還能死外頭?”
每次一勸這小丫頭,自己保持多年的端莊舉止全都作廢,滿腔火氣隻想把小恭靖侯罵個狗血淋頭。
楚照槿覺得有道理,終是點點頭妥協了,“照槿承蒙聖上關懷。”
宮人扶了楚照槿下去,良久,那扇嵌玉八寶屏風後步出了一人。
姜容漪沒好氣乜了眼那人:“小莊侯可都聽到了?”
想到自家水靈小白菜被豬拱了,她就痛心疾首。
楚照槿是多愛說愛笑的小丫頭,近來總是哭哭啼啼郁郁寡歡,不知被這厮欺負成什麼樣子。
莊衍懷看着楚照槿原先坐的位置,良久無言。
燭芯爆了一聲,殿内充斥着暖色的燈火,心裡有一處也随着這燈火暖了,他揚唇笑了笑。
這些話她能親口對自己說多好,偏偏小娘子生來是公主的傲嬌脾氣,這些話閉口不談,反而寫了封違心的和離書扔過來。
他是個很差勁的夫君,才讓妻子哭得那樣傷心。
姜容漪對旁人,可沒有對自家小白菜的耐心,屈指敲了敲桌案,“北燕的戰事,小莊侯你怎麼想。”
腕間的蓮花子輕聲碰撞了一下,莊衍懷開口,“後日動身。”
明日還要和她作别。
多年前,他出征朔州,是為了有朝一日得報新仇舊怨,而這次的出征,他依舊成不了那個心懷天下的聖人,隻是為了一人。
他不想再讓楚小尋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