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十一年來,三萬冷甲軍的冤魂日夜如夢,訴說怨苦之意,屍骨積壓在臨壁關下成為黃土,而魂魄停駐忘川河畔不得往生!”
“冤魂……”
殿上的議論之聲如潮漸起。
小莊侯所言是莊悭所率冷甲軍的冤魂麼。
殿上老臣替衆人疑道:“當年臨壁關一役慘烈非常,老侯爺和冷甲軍将士誓死守衛疆土,同北燕蠻夷同歸于盡,都是為國犧牲的英烈,聖上亦多有褒獎安撫,何來冤魂一說。”
“是嗎,聖上,真相豈是他所說這般。”
莊衍懷眼角微紅,質問何骢。
何骢不屑怒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朕是皇帝,是天子!朕想讓冷甲軍生即生,朕想讓他們死,他們就回不到長安!”
冷風襲人,他的身子幾乎要垮了,動怒之後,跌坐在龍座上,捂着胸口不住咳嗽,竟咳出了一口黑血來,已是一副将死之人的頹敗了。
莊衍懷聲線平靜:“先父先母為大鄞征戰多年,多得美名,你因怕冷甲軍功高蓋主,心生忌憚,切斷前線糧草援軍,緻使三萬冷甲軍活活困死在臨壁關下。”
“原來這才是冷甲軍全軍戰死無一生還的真相……”
朝上議論聲疊起,無不為這段不為人知的過往而驚駭。
然而很快又平靜下來,隻注視着對峙的莊衍懷和何骢兩人。
畢竟是十一年之前的事,即便有冤情,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過往之事評說無益。
眼前這場君臣的鏖戰散布着威壓之氣,關系着朝上每個人的生死,更關系着這個王朝今後的走向,這是衆人更關心的事。
楚照槿遙遙看着他,鼻頭有些酸。
莊衍懷把情緒壓抑得極好,仍是雲淡風輕的模樣。
若她不曾進過後山的銅塔,沒有見過那三萬盞長明的燭火,沒有看見冷甲軍旗上幹涸的血迹,她許是會和旁人一樣,隻知他一心報仇的狠絕,不知他此話背後的來路漫長。
莊與行是在他人疑目的鬼火中,踽踽獨行走自己的路,他沒有相伴之人,沒有寬慰之人。
這條路一走就是十餘年,無法回頭。
何骢的眼中并無悔改,從始至終,他不覺得自己所做有何不妥之處。
他凝眸掃向衆人:“你們都信了他的話是嗎?”
朝上鴉雀無聲,何骢疑心之重衆人皆知,對冷甲軍的真相不疑有他。
何骢的視線落在了莊衍懷身上,眼底湧動着濃郁的陰狠之色,幹澀的嘴唇扯出了一抹獰笑,
“莊衍懷,你别忘了,你是在北燕人手裡當作牲畜長大的,有什麼資格替冷甲軍申冤。”
殿上震駭,霎時間衆人投向莊衍懷的目光千變萬化。
莊悭韋玉君死得慘烈,莊衍懷作為他們的兒子,人們很容易将心底無處安放的同情延續到莊衍懷身上。
而此時,這樣的同情一掃而空,化作無盡的鄙夷和仇視。
何秉要開口幫莊衍懷說話,迎上姜容漪的目光。
“不要插手。”
他讀懂了姜容漪的口型。
北燕和大鄞是家仇國恨,莊衍懷身份血統有疑,就算今日他是殿上的勝者,走出太極殿外,卻要承受大鄞上下四萬萬人的疑目。
就算為他說了話又如何,他被北燕人養大是改不了的事實。
“你一出生就被北燕人俘虜,被北燕人養到了六歲,是朕同情韋玉君日夜求情,允冷甲軍把他從北燕人手裡搶回來。”
何骢捂着胸口複咳了兩聲,佝偻着指向莊衍懷,“誰又能證明眼前這個包藏禍心的亂臣賊子,是否為真正的莊家之後,而非北燕送來大鄞的奸細?”
莊衍懷冷冷一笑,沒有絲毫對何骢的怨怒,感受到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隻當雪落肩頭,不值一提。
這是他早就料到的情形,沒有意外之處。
他要殺何骢,何骢豈會坐以待斃,戳穿他的身世,讓他受盡世人的口誅筆伐是必然。
上一世,何骢就用了這樣的手段。
通往刑場的路,是長安城裡最繁華的朱雀大街,莊衍懷困在囚車裡,忍受着世間最不堪入耳的謾罵之聲。
刑場之上,寒風獵獵,淩遲削骨加身,即便雙目已剜去,他仍能從台下此起彼伏的歡呼叫好中,猜出那些人是何等快慰的神色。
此時此刻一如彼時彼刻,對莊衍懷的口誅筆伐再次掀開序幕。
“即便是莊家之後又如何!北燕養他了六年,蠻夷的茹毛飲血之态已經刻進了骨子裡!”朝上有大臣斥道。
“這些話本侯都聽倦了,就沒有新鮮的話罵來聽聽?”莊衍懷的語氣有些玩世不恭。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準備自證清白,思緒還停留在上一世的受刑之時。
回憶越是痛苦,就越值得回味。
此生他以恨為食,在想起那些恨和痛時,他的身體才不那麼像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你們都閉嘴!”
莊衍懷眸光一滞,思緒被嬌柔卻響亮的厲喝拉回來。
在看到小娘子的身影時,自己那具沒有靈魂的空殼好像傾注進了别的東西。
楚照槿不知從哪裡抽出了一把長刀,抵在第一個開口咒罵莊衍懷的老臣肩上。
“有些人,沒有力氣沒有膽量提刀上戰場,同北燕蠻夷抗衡,隻敢站在刑場之下,口誅筆伐辱罵身有疑點之人。且不論這是毫無證據的欲加之罪,隻論小莊侯重建冷甲軍,駐守邊疆多年,北燕不敢來犯秋毫,你們在他庇護之下,有什麼資格對他投去疑目!”
上一世莊衍懷被折磨成那般模樣,在刑場上經受了什麼,她都不敢想。
在刀下的老臣面如土色,殿上的所有人都被楚照槿喝住了。
小恭靖侯夫人平日看着嬌弱,怎麼能提着刀做出這樣舉止粗魯之事。
那老臣見楚照槿不過是女子,回過神來不以為意:“你是莊衍懷之妻,巧言令色維護他是自然,但你别忘了,你們這些兒女情長在家國之忠面前不值一提。”
楚照槿知道他是輕看了自己,雙手握住刀柄用盡全力,揮刀砍向那老臣的左肩。
“啊!”老臣驚呼,捂住左肩連連後退,驚覺左肩上真被楚照槿砍出一道兩指長的血口來。
楚照槿漫不經心扔了刀,拍了拍掌插在腰間,勾唇冷笑一聲:“老東西胡說八道,真以為本公主不敢動你。”
今日之後,長安城上下定都是要喚她做母老虎了。
她暗自懊惱。
看了眼孤零零站在藻井下的莊衍懷,又不在意這些了。
罷了罷了,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孤立無援,所有人指着他一個人罵。
她走向莊衍懷,頗為驕傲地朝他揚了揚下巴,繼續跟那些老臣對峙,
“你們忠你們的大鄞,同北燕的家仇國恨關我屁事,你們不認莊衍懷是長安莊氏之後,我卻認他是我夫君。”
她站定在莊衍懷身邊,揚眉警示衆人,“你們想動蕭國的驸馬,得先問本公主答不答應。”
莊衍懷有一瞬的錯愕,隻覺恍惚,仿佛身處夢中。
原來有人護着是這種感受。
什麼不用說,什麼不用做,即使滿身污名算不得假,也會有人堅定走向你,選擇站在你的身邊,與所有人為敵。
可眼前護着他的小娘子,要雙手才能舉起刀柄,個頭才及他的肩膀,近來擔心他的安危,臉瘦了一圈,身形也單薄了許多,方才還埋頭在他的懷裡,放聲哭訴了好一陣。
楚照槿抽出莊衍懷腰間的銀劍,放進他的掌心,握着他的五指合攏拿穩。
她望了眼龍座上氣息微弱的何骢,擡頭看着莊衍懷,凝視那雙微動的鳳眸,遞給他一個肯定的笑,
“三萬人性命的擔子太重,往後隻當卸下一身輕,至于那個人,殺或不殺皆可,全憑你心意,不為旁人,隻是為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