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奴眨了眨黑豆似的眼睛,它的身邊恰好挂着楚照槿畫的那幅花鳥圖,機敏威猛的神情和畫上的寰奴一般無二。
“寰奴,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楚照槿看着花鳥圖喃喃。
這幅花鳥圖出自她之手,由她親手挂上去,其中沒有任何玄機可言。
花鳥圖邊的牆面空空蕩蕩,獨有半截短木從牆面上伸出。
短木是用來挂莊與行的那一幅字的。
她把那幅字重新用絹布裝裱了,還未來得及挂上去。
寰奴刻意把她引向了這處,危急之下往往憑靠直覺驅使,楚照槿覺得那根短木頗有玄機,忐忑按了下去。
身後響起巨物移動的悶響。
短木果真是一處機關!
書架自中間斷開,似門緩緩朝兩邊打開,留出半人高的漆黑門洞。
潮濕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楚照槿吹燃火折子,微弱的光線隻能照亮周身,洞中的黑暗向前蜿蜒,似乎沒有盡頭。
在書房來來往往不知有多少次,她竟不知這裡還藏着密道。
咚!咚!
書房之外響起更大的騷動。
三皇子的人搜過來了。
“這裡有密道,快躲進來!”楚照槿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帶着院中的人藏進密道之内。
密道的門阖上,書架恢複了原來的樣貌,從外看不出任何端倪。
隐戈提燈走在最前,探向密道更深處:“小心。”
“我們在湖底。”冰冷的一滴落在額間,楚照槿用帕子抹淨,聽到頭頂的淙淙水聲。
莊與行會在每月望日的子時發病,那時無論去府中何處,她都不能尋到他的身影。
想來他走的就是這條密道。
而密道的終點又是何處呢?
“我們到頭了。”隐戈的聲音響起,在漫長的密道裡回蕩。
霄奴躍到最前,用爪子撓了撓堵在前方的石壁,在牆上留下兩串淺淺的抓痕。
小猞猁磨爪的舉動可謂是陰差陽錯,石壁輕微晃動着,一線天光湧入,衆人都眯了眯眼睛。
“我先出去。”楚照槿擋住隐戈,先一步出了密道。
榕樹茂密繁盛,虬根紮地,碩大的樹冠伸出更多的枝葉和藤蔓,似遊龍逶迤伸向地面,深深紮進泥土,交叉重疊之間,織成天然的巨網。
楚照槿站在榕樹林中,濕冷氣息刺激着身體的每一寸神經,耳畔靜得出奇,甚至沒有鳥鳴。
這裡是她從未踏足的後山。
寰奴引吭打破寂靜,展翅越過榕樹之巅,翺翔天際。
視線追随寰奴而去,在榕樹碧波簇擁之上,銅塔檐頂高聳入雲,在陽光下閃爍威嚴的色澤,塔頂風鈴随風搖曳,發出清脆的響聲,似是冥冥之中的召喚。
臭狐狸心機了得,用後山鬧鬼吓唬我,騙得我好慘。
楚照槿想,等見到莊與行了,定是要跟他好生掰扯此事。
不知還能見到嗎……
胸口有些發悶,她深吸了一口氣,樹葉和泥土的氣息湧入肺腑,壓下無盡愁緒和擔憂。
她擡起腳步,漫步過木槿花深處,帶着衆人走向那座銅塔,回應着風鈴的召喚。
“後山林深樹密,是易守難攻之處,他們就算渡湖尋過來,搜山尚需時辰,今日大家可以安心歇息了。”
楚照槿安頓好衆人,悉心吩咐。
府中多數人為侯府勤勤懇懇一生,未曾經曆過如同今時今日的變故,身受喪命之危,這半日都在逃命,到了後山這處安穩地,哪裡如楚照槿般有心思探究銅塔,癱坐在院子裡驚魂未定。
“你守在塔外,不要讓任何人進來。”楚照槿吩咐隐戈。
隐戈颔首,抱劍伫立在銅塔之前,不動如松。
門闩阖上,三萬盞長明燈燭火搖曳,光亮刺痛了楚照槿的眼睛。
銅塔别有洞天,長明燈不滅,照亮三萬尊靈位的名姓,冷甲軍全軍上下的魂魄在此處安放。
莊悭和韋玉君的靈位前香灰已冷,莊衍懷出征之前,日日為他們供奉香火。
十一年來,莊衍懷從未忘記過冷甲軍,從未忘記過自己是莊悭和韋玉君的兒子,從未忘記過臨壁關風沙中的冤魂。
莊衍懷之所行,無人相與,從不為外人道也。
心胸博大者為衍懷,故心懷衆人獨失己身。
與衆偕行者為與行,卻終日踽踽無處安放。
他的名,他的字,阖該是馳騁天下的少年意氣,偏偏被命運推入兩世的囚籠裡。
楚照槿再三叩首,指尖顫抖,點燃香火,供奉給莊悭和韋玉君,也敬告三萬冷甲軍亡靈。
家國之存從不止在高築的城門石牆之内,更是離家三萬裡外,望鄉而死的枯骨英魂。
眼眶濕潤,長睫止不住地顫抖,熱淚奪眶而出,順着臉頰滑落,“啪嗒”一聲砸在平攤在地面的舊旗上,融進幹涸的血迹裡。
楚照槿視線一頓,蹲下來,摩挲着旗上的血迹。
莊與行的手,原是這樣傷的。
出征緊急,他又騙了她,定是沒有好好包紮過,若是路上發炎生膿,他也活該。
明明是在腹诽責怪他,楚照槿的心底卻湧上酸楚。
有時細細想來,他那副玉面閻羅的面孔下,有時也藏着不為旁人所道的稚氣。
比如她和莊與行有時争執,他會自己和自己置氣,飯放涼了也不肯吃的,第二日晨起時,楚照槿就會發現院中的那棵樹又遭了殃,樹幹上多了到劍刻的痕迹。
楚照槿很憐惜這棵樹,無辜當了莊與行的“記仇本”。
孩子似的,生了氣要樁樁件件記下來,記完便罷了,轉頭此事便雲淡風輕揭了過去,沒有再和她算過舊賬。
楚照槿擡頭,站在銅塔底部看向高聳的穹頂,仰望這滿室的燈火和名姓。
那麼此處銅塔,想是莊與行小心翼翼藏着秘密的地方。
又或是一處皈依的巢穴。
每每承受天譴苦痛之時,要躲在這個誰也不會找到他的地方,靜悄悄舔舐傷口。
莊與行。
當你看到這些無法歸鄉的冤魂,那麼所背負和堅持的一切,又是否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