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己對她的恨意,早不似從前濃烈,心底那不合時宜的心軟在拉扯着。
“你不曾坦白,故而認定我不明白你的人生艱苦,我也不曾坦白我的從前,你如何認定我的一生順遂安定,毫無波折負累?”
楚照槿上前,在何苒兒的驚愕視線中,打翻了那杯濁酒。
“你我都是女子,故而我明白你的所言,明白你的苦楚。”
金杯墜地,酒液傾倒而出,浸濕了地毯上盛開的牡丹,碩大的白色牡丹花中,其中一瓣是鮮妍的琥珀色。
何苒兒雙眸睜大了,站起身俯視楚照槿,怒聲道:“明白又有什麼用,韋燕真是女子,更是我的母親,和我一同在深宮中受盡折磨,我的苦楚她更明白!可這不光什麼也改變不了,還方便了母後把一把把刀子刺進我的心裡,正因她最明白我的苦楚,所以更明白我的軟肋!”
她跌坐在軟榻上,拂去臉上的淚,抱起了那個白狐毛袖筒,伸手握住尚沒有打翻的酒壺,“走到今時今日的地步,唯有一死。我不求誰來明白我,我累了,也不想争了。”
“如今你我今非昔比,你是庶人,而我是王爵公卿。你說弱肉強食,而我是那個強者,你我恩怨還不算完,不給你死的機會,你就得聽我的。”
楚照槿按住了何苒兒的手,對門外人道,“把東西送進來。”
話音落罷,一直候在蕊絮和樊香梅進門,兩人手裡捧着呈盤,放在了何苒兒面前,呈盤由紅布蓋着,不知其中何物。
楚照槿走近,看着何苒兒目光中的疑惑,朝呈盤揚了揚下巴:“打開看看?”
何苒兒指尖在紅布上頓了頓,猶豫半晌,扯開紅布露出底下的東西。
鎏金點翠嵌寶鳳冠,十二玳瑁發钗流光溢彩,绯羅襦衫長裙金絲織就,婚服華貴非常。
何苒兒扔了紅布,語調裡盡是輕蔑之意:“原來是這些破爛玩意兒,聖上又疑心了哪戶世家,要我這個被廢了的公主嫁過去,牽制驚醒他的臣子?”
楚照槿乜了眼落在自己腳邊的紅布,搖頭道:“不是嫁進當朝世家,是要你嫁去北燕。”
何苒兒高貴瑩潤的臉陡然冷了下來,一把推開楚照槿,咬着牙,眼中盡是恨意。
“是你這個毒婦……還是朝裡的谀臣給何骢耳畔吹的風?你們竟恨我到了這樣的地步。”
蕊絮和樊香梅要上前護着,楚照槿扶着木椅站定,擺了擺手,示意她們不必過來。
何苒兒惡狠道:“北燕是野蠻之地,他們的可汗已有六十多歲,嫁過去隻有被折磨淩辱,等到老可汗死了,便要做他兒子的嫔妃,何等屈辱!”
“這個惡毒的提議,是我跟聖上提的。不過不是嫁北燕可汗,北燕大王子今年二十四歲,尚未娶正妻。”楚照槿心平氣和解釋。
何苒兒繃緊的脊背放松了,眼神中的兇光逐漸收斂,聽楚照槿講下去。
“這些時日,你關在公主府,不知外頭局勢。前日夜間,北燕攻破婆娑國,婆娑雖是小國,卻隔在大鄞和北燕之間,婆娑一滅,大鄞唇亡齒寒,北燕不必似從前攻破冷甲軍駐守的臨壁關,走婆娑國照舊可入大鄞。”
“有與行威名在,目前他們尚不敢輕舉妄動,不過北燕垂涎大鄞已久,狼子野心終有按捺不住的時候,再起烽煙是早晚的事。”
“北燕和大鄞太平了太久,聖上習慣了這種太平。修成萬明樓和東宮之後,朝廷沒有錢再打仗。如聖上所願,北燕使者昨日午時入京,亦有求和之意,要求是大鄞派出公主和親。”
楚照槿撿起腳邊的紅布,重新蓋在了兩個呈盤上:“這是你最後能走出宮裡的機會,不過北燕艱險,你可以拒絕,選擇繼續待在公主府中等死。适時聖上會在宗族中選一女子,冊封為公主代替你出嫁。”
何苒兒呆愣在原處,頭又低了下去埋在陰影裡,看着白狐毛袖筒發怔。
沒有拒絕,也沒有答允。
楚照槿曾在這樣的處境中,知曉女子出嫁并非易事,何況是嫁予敵國未曾謀面的王子。
她擡步離開,回望了何苒兒一眼,留給她思索的機會。
北燕大王子就是未來的可汗,何苒兒嫁過去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但有權力之争的地方皆是虎穴,大鄞如此,北燕亦無分别。
下場不一定有在公主府囚禁一世的好。
“我要去北燕。”
聽到身後的聲音,楚照槿止住了腳步。
何苒兒握住酒壺瓶口,指節發白,用力到了全身發顫的地步,“何時出嫁?”
她很清楚自己,若在公主府囚禁下去,毫無生機盼頭,與其等到老死那日,不如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來得痛快。
楚照槿說得對,那是個虎穴狼巢的險境,卻有生機,不似在這公主府裡,四處都是死路。
這個答案來得太快,楚照槿自愧不如何苒兒的堅決果斷。
“越快越好……”她轉過身去,看到何苒兒的臉。
驚愕之際,餘下話音堵在喉間,張了張口沒有說出。
匕首刺破細膩的肌膚,血珠滾下積蓄在圓潤小巧的下巴上,何苒兒緊握刀柄,忍痛沒有停頓,緊閉雙目咬牙劃下去。
刀口橫亘了半個豐盈的面頰,何苒兒一邊臉完全被血色覆蓋,另一邊近乎慘白。
她用蓋嫁衣的紅布擦淨了匕首,重新放回了衣袖裡,吸着冷氣顫聲告訴楚照槿:“不必拖延到明日,今夜動身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