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預想到自己能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衰老的褶皺擠壓下去的眼皮,顫抖着擡起了,像是安在臉上的兩個三角,裡頭的黑瞳仁閃了閃。
韋衡手裡的那把刀刺破布料,劃破肌膚,貫穿了馮良的肋骨。
刀抽出身體,血液噴出,馮良捂着傷口倒地,青灰色的衣服上暈開大片血迹。
姜容漪端出了貴妃的威嚴姿态:“韋衡,殿前殺人,按律當斬!”
魏懋爬起來,沒了拐杖,蹒跚着步履到何骢身前:“護駕,護駕!”
韋衡:“娴貴妃未免太可笑,皇位都要是我們韋家的了,律法自由我韋家來寫,這江山馬上就不姓何了。娴貴妃應當慶幸自己長了一張清麗無二的臉,把我和父親侍奉高興了,許是能多活兩日,若為韋家生個一男半女,尚有下半生的富貴可言。”
姜容漪冷嗤一聲:“韋大公子的身子怎麼敗的,京中無人不知,你看不起宮中内侍,殊不知你這樣的才是髒如泥沼,瞧本宮一眼,本宮都嫌惡心。”
“你這口出惡言的賤婦。”
姜容漪戳中了韋衡的痛點,韋衡氣從中來,就快穩不住心性。
韋禮純睖着雙目,看着韋衡,知曉他死性不改,這輩子毀在女人手裡,還是忘不了那點床上的事,受不了姜容漪的激将。
韋衡一個激靈,縮了縮脖子,知道韋禮純的意思。
立刻殺了何骢為時過早,要從他的身邊人殺起,摧毀何骢作為皇帝的尊嚴,讓他知曉重臣高呼的萬歲,都是德不配位的。
韋衡提着刀,走向了姜容漪,腳步被絆住,低頭看,是馮良。
馮良死死抱住了韋衡的腿,他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腦中隻有阻礙韋衡的想法,剩餘的精神和毅力隻在這處,右胸下的傷口疼痛都不再那樣分明地折磨着他。
姜容漪注視着他,指甲陷進了手心,有話堵在喉間卻不能說出來。
她是何骢的嫔妃,這樣的場景下,皇帝尚且危在旦夕,她沒有資格先去關心一個小太監。
這個小太監常在何骢身邊,照槿偶爾在耳邊提起,她對他有印象,也知曉“馮良”這個名字。
很普通的長相,和宮裡的其他小太監一樣,謹小慎微,每日看着主子的喜怒過日子,侍奉完茶水,總是低着頭佝偻着背匆匆告退下去。
姜容漪沒有記住過他的臉。
她記住的,是馮良的氣質。
很幹淨。
他很瘦,總是穿着一身很舊的青灰衣裳,袖管空空的,呈上茶水時,能看到他手腕上凸起的骨頭。
有時許是急着上值,沒打理好衣裳,袖子上粘着白色的貓毛。
因着這份氣質,更覺着這張臉清秀些,她也記着,馮良那張總是隐在帽檐陰影下,略有模糊的臉上,總是沒什麼笑的。
他的嘴唇沒有了血色,傷口處湧出的鮮血淌在太極殿的地上,像是一面鏡子,裡頭映着馮良清秀蒼白的臉,還有韋衡的獰笑。
姜容漪看到了一株勁草,一株長在牆皮剝落的宮牆牆角,生根發芽,根莖努力紮進冷硬磚石縫隙間的泥土裡,沉默堅韌生長着的野草。
她想,從今以後,她不會再忘記馮良的樣子了。
韋衡甩了下腿,沒甩掉馮良,反而讓腿上的束縛更緊,他很快失去了耐性,一腳踢在了馮良的傷口上。
馮良捂着傷口悶哼,平日總是沒什麼表情的眉眼擰在一起,身體蜷縮成一團。
“倒是條忠心護主的好狗,剩一口氣,還不忘護着主子的命,你這麼想死,我便不再留你了。”韋衡踩着馮良的臉,刀朝着馮良的心口刺去。
嘭!
殿中回蕩着一聲冷冽的脆響。
韋衡覺得手腕斷了,霎時龇牙咧嘴,承受不住劇烈的痛感,低頭去顧及自己的手腕時,發現快要刺進馮良心口的是一把斷刀。
射斷它的,是一支疾速而來的箭,死死釘在了太極殿的蟠龍金柱上。
太極殿外,群馬奔騰而來,腳下的地面掀起震動,塵煙卷起,為首之人破開煙幕,勒馬停駐,身後兵士随之嚴陣以待。
他低眉斂目,收起了玄色彎弓,殿上的混亂沒有激起他眼底的半分波瀾,盡是在掌握之中的氣定神閑。
“你……怎麼會……”韋衡看到來人,喉間發緊,說不出完整的話來,發出斷斷續續的嗬嗬聲。
韋禮純的臉上閃過刹那的驚愕,在驚愕中,隐匿着窺察到自己前路的絕望之色。
皇位無望,韋家氣數已盡,他和韋衡皆走到了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