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序之末,草木繁盛,暖風輕卷,本是盛裝的女兒家拿着花枝出街的時節,灞河邊的人鮮見地少了,那個關了多少年的前朝衙門即将重啟,長安城上下風聲鶴唳。
太極殿上的龍椅已有許久沒有迎來它的主人,自李貴妃薨逝,何骢罹病,他更喜歡坐在精舍的蓮花座裡焚香,折子上的批紅多是魏懋和馮良代筆,呈事院重啟一事,朝臣不曉,内閣不知,便是一日回暖的夜裡,精舍裡的鐘磬聲落下後,從裡頭傳來的消息。
衙門是要開了,都虞侯的人選仍未定下,或是定下了,消息拘在精舍裡,藏在何骢的心裡,密不透風,聖意難以揣測。
呈事司的重啟,是聖上的決斷,監察的對象是京城百官,尋常人家百姓的小日子仍舊要過,一日三餐不可或缺。
正值清晨,宮門出來不遠的四喜街仍舊熱鬧,攤販叫賣不絕于耳,桐油刷過的雨布下,蒸汽熱騰騰的,剛下鍋的湯餅在水裡翻滾。
“客官且等等,湯餅馬上。”攤販眼睛眯成了條縫,對着書生打扮的食客一笑,在腰間的圍兜上擦幹淨沾滿面粉的手。
正說着,書生聽見一聲吆喝,剛坐熱的凳子卻是留不住他了,顧不得自己的書香,忘了付了銀錢的吃食,箭步沖到人流裡去。
書生拍了拍身邊人的肩膀,下巴朝着宮門前的那個鶴發老人擡了擡:“兄台,敢問那位是誰,何故跪在宮門前控訴痛哭?”
那人聽此一問,眸底先是一亮,忽而想到什麼,神色倏地沉穩下來,擡手擋住口型,壓低了聲音。
“此人可有得來頭,乃是當朝内閣的程閣老,先帝在時任文淵閣大學士,而後聖上登基,程景勵精圖治改革吏治,朔州危急存亡之秋,獻言出征之策,由此得聖上信任,擢升内閣首輔之職。”
書生心中生疑,朝着遠處那金頂拱手:“即如此,何故跪于宮門擊鼓,不如直接進言聖上。”
“想來還是呈事司重啟這樁震驚朝野上下的大事。”那人擺擺手,諱莫如深,不肯多言了,“不曉不曉,你我臣民,當謹言慎行,欲知如何,與其道聽途說,不如自己用眼睛看。”
學塾就快開門了,書生耳邊,老先生“之乎者也”的聲音幽幽飄蕩了過去,忘了自己手裡捧着的那卷書,視線落到宮門前的老人身上,移不動步子。
“你走開,我不用你扶。”程閣老擺了擺手,推開了小厮遞來的拐杖。
他脫下烏紗帽,鄭重放在小厮手上,撩開官服的袍角,撐着膝蓋,步履蹒跚走下了馬車。
出宮的一應馬車皆是停了,程景從前在文淵閣,屢次任科舉主考官,朝中不少官員拜在程景門下,喚程景一聲老師。
諸官皆是手忙腳亂下了馬車,圍在程景跟前,大呼不可。
宮門處鳴鑼擊鼓,是為鳴冤不滿,直抵聖聽,程閣老有何不滿?
局外人看不清,今日上朝的臣子們卻心照不宣。
傳言聖上病愈,有精力重顧朝政,一衆朝臣整衣斂容,手持寫滿密密麻麻字迹的笏闆,在殿前等到了巳時半刻,最後等來的是手持拂塵的魏懋,喊了句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朝臣大半皆是心挂呈事司一事,滿腔的話憋在肚子裡,不是滋味,程景尤甚,在朝上當即大罵閹黨。
眼前,大明宮門朱紅依舊,城牆高擎而起。
程景怒形于色,高聲一叱:“都不許過來,誰今日攔我,誰就不再是我程景的學生!”
“閣老今日所為,可還顧及自己的仕途性命!”
衆官員止步,卻仍面露可惜,眼中含淚,朝着程景頻頻搖頭,欲勸他回頭。
“臣内閣程景,倚老賣老,恭請聖聽。”
程景撣了撣衣袍,直着背跪在宮門前,朝着太極殿的金頂斂眸叩首。
“前朝初設呈事院,本意監察百官言行,整頓吏治,初始成效顯著,而後敗壞方現,酷吏橫行,爪牙霸道,衍生暴|政,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臣不敢上書直言,民無心耕種缫絲,朝廷内外草木皆兵,生冤案百起,無辜下獄斬首者不可計,人者,為邦之本,民心惶恐,必生變故。”
“前朝不可鑒,呈事院不可重啟!”
話音方落,周遭噤若寒蟬。
“程閣老一口一個前朝,怎能笃定本朝呈事院會重蹈前朝覆轍。”
人群中,男子身形颀長,從容而來,因着一襲青色官袍,淩厲的氣勢之上威嚴更顯,旁人紛紛避讓,為他開辟出一條道路來。